1咖裏哥宇群落:是地中海區常綠矮灌木叢。


    他們默默地離去,道路很陡,不得不推車行走。酷熱侵入淡淡的樹陰中,亨利感到汗流滿麵,安娜的額頭和迪布勒伊古銅色的麵頰早已大汗淋漓。每一個人心間唿喚的無疑都是同一的聲音:在這綠茵茵的草場上搭起一個帳篷。昔日,令人神往的正是這種純淨、神秘的所在。至少在這裏,戰爭與仇恨永遠都無法滲入。可是現在已經知道任何地方都不存在所謂的避難處。這裏豎著七個十字架。


    “山口到了!”安娜喊了起來。


    亨利就喜歡這樣的時刻,瞎子似的攀登一陣之後,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大片耕作的土地,田園、籬笆、道路、村寨一一映入眼簾。陽光仿佛給板岩瓦灑下晶瑩的露珠,給玫瑰色的平板瓦陡添了一抹閃光的色彩。然而,亨利首先瞥見的是一道山的屏障,它緊倚著天際,繼而是遼闊的高原,在太陽下赤裸裸地經受著炙烤。如同法國的其他高原,這兒有農莊、村落、小寨,可沒有平板瓦,沒有板岩瓦,根本不見屋頂的影子,惟有高低不一的斷壁殘垣,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缺口,遮蔽不了任何東西。


    “知道了又有何用?”安娜嘆息道,“盡管認為都知道了,這有何用。”


    他們一時呆立著一動不動,接著開始順著陽光猛烈地抽打著的沙礫小路,小心翼翼地下山。八天來,人們談論廣島,列舉數字,交換意義可怖的話語,可心底卻激不起一絲漣漪,但突然間,隻需這匆匆的一瞥,恐懼便悠然而至,他們的心便開始抽搐。


    迪布勒伊猛地剎住了車子:“出了什麽事?”


    一隻軍號在緊吹,穿透了村寨上空飄忽的薄霧。亨利停下車子,發現腳底的大公路旁一溜兒軍用卡車、運輸用履帶裝甲車、汽車和推車。


    “是慶祝會!”他說,“我沒有留心,可我聽旅店的人說什麽地方有個慶祝會。”


    “是個軍隊慶祝會!我們可怎麽辦?”迪布勒伊問道。


    “頭頂著太陽,不能返身上山,也不能停下不走,進退兩難是不是?”安娜急得直問。


    “是進也不得,退也不得。”迪布勒伊口氣沮喪地答道。


    他們繼續往山下走。被燒毀的村莊左側,有一個土壇,豎著一個個白色的十字架,上麵擺滿了紅色的花束。一些塞內加爾士兵邁著正步向前行進,頭上的小圓帽閃閃發亮。軍樂聲又起,遮住了公墓的寂靜。


    “看樣子要結束了,我們運氣還算好。”亨利說。


    “向右騎。”迪布勒伊說。


    士兵們衝鋒似的上了軍用卡車,人群四下散開。男女老少全都穿著黑衣,被那漂亮的喪服悶得幾乎要窒息。他們乘汽車,坐推車、自行車、輕騎或徒步,來自周圍的所有村落、小寨,足有五千甚或萬人。此時,他們正擠撞著向枯樹和燒焦的斷壁湧去,爭奪那僅有的一點點陰涼。他們有的蹲在路旁的排水溝裏,半倚著汽車,紛紛拿出圓形大麵包和紅葡萄酒。死者已經安排妥當,被填飽了悼詞、鮮花和軍樂,活人們便大吃起來。


    “我捉摸著什麽地方可以歇個腳。”安娜說。


    上午這段艱苦的行程之後,他們渴望在陰涼處躺一躺,喝點冰涼飲料。他們順著公路,傷心地推著車子走去,路上擠滿了寡婦和孤兒。下山向穀地開去的大卡車捲起漫天的白色塵土。“到哪兒找陰涼去?哪兒?”安娜直問。


    “那邊有些桌子擺在陰涼處。”迪布勒伊說,邊指著緊靠著一座木屋擺開的幾張長桌,可桌旁的位子好像全被占了,幾個婦女輪流端上一盆盆土豆泥,用勺子分給各位。


    “是在聚餐還是個飯店?”安娜問道。


    “咱們去瞧瞧。老是煮雞蛋,我寧願吃點別的東西。”迪布勒伊說。


    原來是個飯店,人們差不多擠坐在一起,以騰出更多的位子。亨利坐在迪布勒伊正對麵,迪布勒伊身旁是一位婦女,她戴著沉甸甸的黑麵紗,兩隻患麥粒腫的眼睛紅紅的。一勺白花花的東西倒進他的盤子,緊接著一個男人用叉子叉上一塊血乎乎的肉。麵包籃和酒瓶在人們手中傳遞著。大家一聲不吭地隻管吃著,那副尷尬的貪婪相令亨利想起了自己兒時參加的葬禮上村民們的樣子,隻是眼下服喪的是數以百計的孤兒寡婦和親朋好友。陽光下,他們內心的痛苦和身上汗水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坐在亨利另一側的老人遞給他一瓶紅葡萄酒。“給她倒一點兒喝喝。”老人指了指那位眼睛紅紅的女人說道,“她是那位在聖德尼被活活吊死的男人撇下的媳婦。”


    一位女的隔著桌子問道:“那位被他們倒懸著活活吊死的是她丈夫?”


    “不,不是那位,她的那位兩隻眼睛被掏了。”


    亨利給寡婦倒了一杯酒,他不敢看她。突然,他感到薄薄的襯衫下汗在流淌。他向老人轉過身子,問道:“是那位空降下來的大兵燒了瓦西厄?”


    “對,他們來了四百號人,您可以想像,他們不費吹灰之力。死人最多的是瓦西厄,所以他們才有進大公墓的權利。”


    “那是整個勒維爾高地區的公墓。”亨利對麵的那位女人自豪地說,“您是大熱納的叔叔吧?”她問道,“就是跟他兒子費弗裏那一起在山洞裏找到的那位?”


    “對,我是他叔叔。”老人迴答道。


    餐桌邊,話匣子全打開了,人們一邊呷著葡萄酒,一邊迴憶起那恐怖的往事:在聖洛希,德國人把男女村民關進教堂,燒起一把大火,後來才允許女人出來,其中有兩個就沒有逃出來。


    “我老毛病又犯了。”安娜突然站起身子說,“我……”


    她剛走了幾步,整個身子便往木屋的牆壁倒了過去,迪布勒伊慌忙跑去,亨利緊跟著他。她雙眼緊閉,臉色蒼白,額頭上涔著汗珠。“心裏不舒服,”她用手絹捂著嘴打了個嗝,含糊不清地說。過了一會兒,她睜開了眼睛:“過去了,是紅葡萄酒的緣故。”


    “是因為喝了酒,加上太陽曬,身子疲乏。”迪布勒伊說。他是在幫她尋找藉口,可心裏肯定清楚她的身子壯實得像匹佩爾什馬。


    “您得到陰涼處躺下來歇一歇。”亨利說,“咱們去找個安靜的角落。您可以躺個三五分鍾嗎?”


    “可以,可以,現在好了,對不起。”


    昏厥、哭泣、嘔吐,女人們生就有這份能耐。可是,這也無濟於事,麵對死去的人們,任何人都無能為力。他們又跨上了自行車。整個空氣在燃燒,仿佛村莊再次燃起熊熊大火。每個草垛、每叢灌木邊都躺滿了人,男的把禮服扔在一邊,女的挽起了袖口,敞開了緊身上衣。耳邊傳來了歌聲、笑聲和逗弄的歡叫聲。不喝酒,不笑鬧,不逗樂,他們又能幹些什麽呢?既然他們還活著,他們必須生活。


    他們騎了約摸五公裏,發現了一截半枯的樹幹,有那麽一丁點兒樹陰。安娜在茅草和石子上鋪上了雨衣,側弓著身子躺在上麵。迪布勒伊從背包裏掏出紙張,那紙張一股子淤泥味兒,看似被淚水打濕過一般。亨利坐在他們身旁,頭倚著樹身,他睡也睡不著,事情也幹不起來。突然,他感到一心想著學習是多麽愚蠢。法國的政黨,頓河流域的經濟,伊朗的石油,蘇聯當前的問題,所有這一切已經成為過去,這個正在展開的新的紀元在書中並沒有被預見倒。麵對原子能,這紮實的政治文化學又有什麽分量?革命解放聯合會、《希望報》、行動,多麽蒼白的玩笑!所謂善良的人們盡可放心發動罷工;學者和技術人員卻在製造炸彈、反炸彈、超炸彈,手中掌握著前途命運的是他們。一個歡樂的前程!亨利合上雙眼。瓦西厄,廣島,一年來情況有了發展。這將導致下場戰爭。那下一個戰後又是怎麽樣呢?無疑比眼下還要更加嚴峻。除非根本就不再有戰後。除非戰敗者以炸毀整個地球為樂。這很可能發生。假設地球沒有被炸成碎片,還繼續繞著自己旋轉,但已冰冷一片,闃無人跡:設想這種結局並不更令人好受。死亡這個意念從未讓亨利痛苦過。可突然,這片月球似的死寂使他心驚肉跳:人類從此滅絕!麵對這無聲無息的永恆世界,爬格子、開大會又有什麽意義?還是默默地等待世界的滅頂之災或個人的末日的到來吧。一切都是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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