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根本不會提出這種問題。”他答道。


    “那總會提出一些問題吧?”


    “問題總會不斷出現的,是不是?”他支吾搪塞道。


    我追問道:“您那部歡快的小說進展如何?”


    “噢,我已經不寫了。”


    “小說寫得淒悽慘慘了吧?我早就有話在先。”


    “我再也不寫了。”亨利抱歉地微微一笑道,“一點也不寫了。”


    “算了吧!”


    “文章嘛,那當然,因為文章看完也就完了。可名副其實的書,我再也沒有能耐寫了。”


    他再也不能寫了,波爾的胡言亂語中也含有真情。他過去是多麽喜愛寫作,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到底是為了什麽?”我問道。


    “您知道,不寫作是很自然的事。反過來倒就不正常了。”


    “對您來說不一樣。”我說,“您不寫作意味著失去生命。”


    我苦惱地凝視著他。我曾對波爾說,“人都在變”,然而盡管知道他們都在變化,在許多方麵卻仍然固執地把他們看作是永恆不變的。又有一顆恆星在我的天際旋轉起來了。“您是否認為在今天這個時代,寫作純屬枉然?”


    “噢!不,”亨利說,“倘若有人還保持其寫作的靈感的話,那是他們的造化。就個人而言,我已經毫無創作的欲望,事情就是這樣。”他淡然一笑:“我向您和盤托出吧,我再沒有什麽可寫的了,或者這麽說吧,我想要寫的在我看來毫無意義。”


    “這種心境很快就會消失的。”我說。


    “我不相信。”


    我心裏揪得緊緊的,放棄寫作,這對他來說該是多麽痛苦。我既遺憾又帶著幾分責怪的口氣說道:“我們經常見麵,可您從來沒有跟我們談過這事!”


    “沒有機會!”


    “確實,跟羅貝爾在一起,你們除了政治就無話可說!”我突然閃出了一個念頭:“您不知道做點什麽有趣的事情嗎?羅貝爾和我要在這個夏天騎自行車外出旅行,你們跟我們一起去玩兒上一兩個禮拜吧。”


    “這可能很有意思。”他猶豫不決地說。


    “肯定很有趣!”我這迴卻遲疑起來了:“隻是波爾不會騎自行車。”


    “噢,不管怎麽說,我度假並不非要跟她在一起。”他有力地說,“她到時去圖爾,到她妹妹家去。”


    出現了片刻沉默,我劈頭問道:


    “波爾為什麽不願再想辦法重返歌壇?”


    “要是您能跟我說清楚就好了!我不知道她這段時間腦子裏都裝了些什麽?”他失望地說,繼而一聳肩膀:“她也許害怕,若她能建立自己的生活,那我肯定要抓住機會以調整我們之間的關係。”


    “這真是您內心的願望?”我問道。


    “是的。”他衝動地說。“又有什麽法子呢?”他補充說道,“我早就已經不愛她了,盡管她拚命說什麽也未曾改變,這她自己心裏完全清楚。”


    “我感覺到她同時生活在兩個平麵上。”我說,“她頭腦完全清醒,可同時卻又欺騙自己,認為您瘋一般地愛著她,而且認為她自己可望成為本世紀最偉大的歌唱家。我想清醒的頭腦最終會占上風的,可到時她又該怎麽辦呢?”


    “啊!我不知道!”亨利答道,“我不願像個混蛋那樣行事,可我也沒有當犧牲品的天職。有時,我覺得事情很簡單:一旦不再相愛,那也就不愛了。可有的時候,我又感到不再愛波爾是我的過錯,波爾還是以前的波爾呀。”


    “我想愛同樣也是過錯。”


    “那怎麽辦?我還能有什麽法子呢?”他問道。


    他真的一副備受折磨的神態。我再次暗自慶幸自己是個女人,因為與男人打交道遇到的問題要少得多。


    “無論如何波爾也得做出自己的努力。”我說,“不然,您就沒有出路了。任何人都無法在良心不安中過日子,但也不可能總是違心地生活。”


    “也許得學會違心地生活。”他故作放肆地說道。


    “不!我認為不行!”我說,“若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我簡直不明白該如何證實這種生活的意義。”


    “您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


    這一問倒把我卡住了。我剛才隻不過以自己長期以來形成的一種信念來說話,可我到底在何種程度上還守著這一信念呢?連自己也不甚清楚。我尷尬地說:“我反正沒有不滿。”


    他審視了我一番,問道:“隻要沒有不滿,你也就滿足了?”


    “這就已經不錯了。”


    “您變了。”他客氣地說,“您過去對自己的命運是那麽心滿意足,簡直到了不可一世的地步。”


    “為什麽非要我一個人保持不變呢?”我說。


    可是,他沒有因此而放棄追問。“我有時覺得您的職業不像以前那樣讓您感興趣了。”


    “我當然感興趣。”我說,“可您不認為目前醫治靈魂是不是沒有什麽意義了?”


    “對您醫治的人來說,事關重大。”他說,“無論在過去還是在今天,都一樣重要,不然區別何在?”


    我猶豫了片刻說:“區別在於以前我相信幸福,我是想說,自己以為幸福的人才是真正的人。醫治一個病人,是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能夠賦予其生活的意義。”我聳了聳肩膀:“隻有對前途充滿信心才會相信生活會具有意義。”


    亨利微微一笑,兩隻眼睛在詢問著我。“前途並非那麽黑暗。”他說。


    “我不知道,”我說,“也許我過去把它看得太美好了,於是暗淡的前景令我害怕。”我啞然一笑:“正是在這方麵我變化最大,我對什麽都害怕。”


    “這,您就讓我驚奇了!”他說。


    “我跟您說的是實話。噢,幾個星期前有人建議我元月份去美國參加一個精神分析討論會,我至今還拿不定主意。”


    “為什麽?”他詫異地問。


    “我不清楚,我想去,但同時我又害怕。您不會害怕嗎?若處在我的位置,您會同意嗎?”


    “當然!”他迴答道。“您以為會出什麽事情?”


    “不會出任何特別的事。”我遲疑了一下,說道,“相互見見麵,特別是見到生活在世界另一端的朋友,該很有意思吧?”


    “肯定很有意義。”他對我微微一笑,以鼓勵的口吻說道,“您準能有不少小小的發現,要是這會擾亂了您的生活,那我才覺得怪呢。無論是什麽事情落到了我們頭上,還是我們做了什麽事情,從來就不那麽重要……”


    我垂下了腦袋:“是的。”我心裏想,“事情總不如我想像的那麽重要。我一定要去,我也一定會迴來的,一切都會順利,決不會出任何問題。”麵對麵的傾心交談結束了,該迴家去吃晚飯了。這親密無間、充滿信任的時光,我們完全可以把它一直延續到拂曉,也許可以超過拂曉。但是出於種種原因,不該這麽做。真不該?反正我們沒有試圖這樣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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