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她聲音驟然變得嚴厲起來,“即使成功、揚名,這些虛榮的東西對我還有著某種意義,我也決不在三十七歲的時候去開始一個二流的演唱生涯。當初我為了你而犧牲了去巴西演出,徹底告別了歌壇。我毫不感到後悔,可咱們別再提它了。”


    亨利張嘴欲辯。想當初,她沒有徵求他的意見,一時衝動自作主張,作出了那次犧牲,可如今她似乎又把這責任歸咎於他!他控製住了自己,困惑地打量著波爾。他從來就弄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蔑視名譽,還是擔心揚不了名。


    “你的嗓子和過去一樣優美。”他說,“你人也一樣漂亮。”


    “噢,不。”她不耐煩地說,又聳了聳肩膀:“我知道,有那麽一小撮知識分子為了討你的歡心會吹捧我富有天才,可要不了幾個月就會道聲再見了事。我也許是有可能成為達米婭或埃迪特·皮婭夫,可我已經放棄了機會,我活該,就別提了。”


    她很可能成不了大歌星,可隻要她獲得幾分成功,就足以讓她心滿意足了。不管怎樣,假若她主動對某事發生了興趣,那她的生活就不會那麽平平庸庸。“這也可給我提供極大的便利!”他暗中思忖。他完全清楚這不僅事關波爾的生活,而且還更關係到他自己的生活。


    “即使你觸動不了廣大聽眾,也值得一試。”他說,“你有一副好嗓子,有著你得天獨厚的天賦。試試看你到底能把自己的天賦發揮到什麽程度也挺有意思的。我肯定我將給你帶來真正的歡樂。”


    “我生活中有許多歡樂。”她說,臉上流露出激情,“你好像不理解我對你的愛意味著什麽。”


    “理解!”他激動地說,緊接著惡聲惡氣地補充道,“可你就不會為了對我的愛去做我求你做的事情。”


    “假若你讓我幹的事合情合理,我一定去做。”她沉重地說。


    “隻不過你偏愛你自己的理由,而不理睬我的理由罷了。”


    “是的。”她平聲靜氣地說,“因為我的更合情合理。你總是堅持那種限於事情表麵的觀點跟我談話,那是一種附庸風雅的時髦觀點,並不真正屬於你自己。”


    “我看不出你自己有什麽觀點!”他不快地說,然後站起身子,沒有必要再爭論下去,他還是設法讓她麵對既成的事實為好:給她帶來歌曲,為她定好約會。“行了,咱們別再談了。可你是錯了。”


    她笑笑,沒有答腔,接著問道:“你去工作了?”


    “是的。”


    “寫小說?”


    “是的。”


    “那好。”她說。


    他登上樓梯。馬上又要動筆寫作,這讓他心裏直發癢,一想到這部小說毫無感化人的目的,他感到慶幸,但對即將寫些什麽,他迄今尚無確切的想法,他惟一的要求,是要表現真誠,無償地從中獲得樂趣。他把手稿攤在麵前:近百頁。讓它們靜靜地躺上一個月確有好處,現在他就要用全新的目光重新審閱一番。他一開始便沉湎在歡樂之中,津津有味地從已經鑄成字斟句酌的文字之中追尋種種往事與感慨,可漸漸地,他心底滋生了一種焦慮不安的情緒。對這一切他將如何處理?這些淩亂的草稿無頭無尾,其間存在著某種共同的東西,存在著某種氛圍:戰前的氛圍。而恰恰是這一氛圍突然使亨利感到驚惶不安。他隱隱約約想到了“要盡量反映我生活的旨趣”。仿佛這是一種注了冊的香水,年複一年,其味始終不變。譬如,他敘述的那些關於旅行的事情,總是與1935年的他——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小夥子息息相關,而與他在葡萄牙所感受到的一切毫無關聯。他與波爾的故事同樣已經過時。無論朗貝爾、樊尚,還是他熟悉的其他任何一個小夥子,今天都不可能有類似的反應;再說,經曆了五年的被占領時期之後,當年那位二十七歲的年輕婦人與如今的波爾也已迥然不同。惟有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毫不掩飾地把小說發生的時間安排在1935年前後;可他無熱情去編一部反映一個業已過時的世界的“老掉牙”的小說。當他下筆書寫這些詞句的時候,他所希望的恰恰相反,是要讓自己活生生地整個兒躍然紙上。因此,必須用現在時來編寫這個故事,對人物和事件加以調整。“調整:多麽讓人氣惱的字眼!多麽愚蠢的字眼!”他暗自思量,“如此隨心所欲地處置小說中的人物,隨隨便便把他們從一個世紀拉到另一個世紀,從一個國度移到另一個國度,把這個人的現在與那個人的過去拚湊在一起,同時摻入個人的種種怪事,這樣做實在荒謬。如果貼近仔細觀察,那些人物無一不是魔鬼,整個的藝術手段就在於阻止讀者過分貼近地去觀看。行,就別調整了,可以東拚西湊地塑造出一些與波爾、路易和我本人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來。我從前就曾試驗過,可是這一次,我執意反映的是我自身存在的真實……”他把這疊初稿推到一邊,盲目搜集素材,這是一種笨拙的做法。必須像平常一樣著手,從總體的形式、明確的意圖出發。什麽意圖?我希冀表現的是怎樣的真實?我的真實,這確切地說又意味著什麽?他傻乎乎地呆望著白紙,空著雙手,一頭紮進虛渺之中。這令人望而生畏!“也許我再也沒有什麽要傾吐的了。”他心裏在想。可是問題在於他恰恰認為自己從來就沒有傾吐過什麽東西。他和普通人一樣,任何時候都有話要說。然而什麽都要訴說,這就過分了。他迴想起了一隻碟子的底部鏤刻著的那個已被解開的古老字謎:“進來時唿喊是生活,唿喊著出去是死亡。”能補充些什麽呢?我們大家都居住在同一個星球,我們都從母腹中降生於世,而最終又將去餵養蠕蟲。大家經曆的都是同樣的命運,為何偏要決定這就是我的命運,非要由我去講述?他打了個嗬欠,他沒有睡夠,這張空白的稿紙讓他頭昏目眩,他躍入了漠然的深淵。誰也不可能在漠然之中寫出任何東西,必須重新迴到生活中來,隻有在生活之中,一分一秒、一事一物才具有實在的意義。可是,倘若他在渾噩中驚醒,那他迎來的將又是憂慮。《希望報》,一份地方小報而已,果真如此?當我試圖作用於輿論,難道我就是個理想主義者?他也許不該麵對這張白紙想入非非,而應去嚴肅認真地研究馬克思。對,這刻不容緩,他必須製定一個計劃,開始刻苦鑽研。他早就應該這樣做了。他惟一可以原諒自己的,就是事情千頭萬緒弄得他不知所措,隻得解決最迫切的問題。可他的所作所為之中也有那麽一點無所用心:自解放以來,他一直沉醉在某種欣快的感覺之中,對此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他站了起來。今天早晨,他無法集中精力幹任何事情,他與迪布勒伊的交談給他的打擊太大了。再說,他昨天的信寫到一半丟下了,他必須跟塞澤納克談一談;他也急於知道普萊斯頓是否給他搞到了紙張;另外,老達斯·維埃納的信還沒有交給凱道賽1。“好!我馬上把信送去。”他拿定了主意。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名士風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法]西蒙娜·德·波伏娃並收藏名士風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