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你結識的時候,你就是這副樣子!”


    “我可沒有一副精明的模樣。”他推開相冊說。


    “你當時年輕,要求很苛刻。”她說。


    她站在亨利麵前,陡然充滿激情地說:


    “你為什麽接受了《未來》的採訪?”


    “啊!最近一期出版了?”


    “是的。我帶迴來了。”她到內屋找到了雜誌,扔在桌上:“我們以前已經談妥的,你永遠都不接受採訪。”


    “如果必須遵循以前作出的一切決定的話……”


    “這可是件嚴肅的事。你常說一旦開始向記者微笑,那就成熟到可以進法蘭西學院了。”


    “我說過的東西多了!”


    “當我看到你的照片登在報上,我就渾身難受。”她說。


    “可當你看到報上登有我的名字,你就滿心歡喜。”


    “首先,我並不滿心歡喜,而且完全是另一碼事。”


    波爾經常出爾反爾,可這一次尤其讓亨利惱火:她巴不得亨利成為世上最榮耀的男人,可表麵上卻裝著對榮耀不屑一顧;這是因為她一味幻想自己能實現亨利昔日對她的夢想,成為一個清高、崇高的女子;可同時,她又沒有擺脫塵世,跟所有的普通人一樣生活。“這當然不是一種十分得意的生活。”亨利突然憐憫地想,“她自然需要補償。”


    他以隨和的口吻說道:


    “我想幫那姑娘一把,她剛剛工作,有困難。”


    波爾含情脈脈地對他嫣然一笑:“再說你也不會說個不字。”


    她的微笑中沒有摻雜任何不可告人的盤算。他也不由得笑了:


    “我不知道說不字。”


    他在麵前打開了周刊。首頁上,他的照片在微笑。亨利·佩隆訪談錄。他對瑪麗·昂熱對他持何種看法毫不在乎,可麵對這一行行印成鉛字的文字,他重又獲得了幾分天真的誠意,猶如農夫讀《聖經》一般虔誠:仿佛通過他本人所激發的這些詞句,他終於可以得知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在屠耳城一家藥店的昏暗之中,紅色和藍色的短頸大口瓶顯示出魔力……但是,孩子討厭這種平庸的生活,討厭那藥品的氣味和故城俗裏俗氣的街道……他長大了,大城市的召喚愈來愈迫切……他發誓要超越平庸無奇的境況;在他心田某個隱秘的角落,他甚至暗暗希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天賜良機,他有幸與羅貝爾·迪布勒伊相逢……亨利·佩隆欣喜、不安,既充滿崇敬的心情,又萌生了挑戰的宏願,他拋卻了少年時代的種種幻想,立下了男子漢真正的雄心壯誌;他發奮工作……一部小小的作品問世了,但這足以使榮耀突然降臨到他的生活之中:他當時年僅二十五歲。他一頭棕發,兩隻挑剔的眼睛,一張嚴肅的嘴巴,為人率直、胸懷開闊,但卻秘而不宣……”他推開了雜誌。瑪麗·昂熱並不愚蠢,她看他看得比較透徹,把他描繪成了一個單純而輕佻的城市少女眼中的拉斯蒂涅二世1。


    1巴爾紮克筆下的人物,為複辟王朝時期青年野心家的典型。


    “你言之有理。”亨利說,“應該拒絕對記者說什麽東西。對他們來說,人的一生,僅僅是事業而已,而工作隻不過是獲得成功的手段之一。他們所謂的成功,就是引起轟動,賺取大錢。要讓他們醒悟,根本不可能。”


    波爾寬容地一笑,“要看到那位姑娘為你的書說了不少好話;不過她和旁人說的沒有兩樣。他們都表示欣賞,但卻毫不理解。”


    “他們並不那麽欣賞,你知道。”亨利說,“這是解放後問世的第一部小說:他們於是不得不說些好話。”


    漸漸地,這支頌揚的大合奏反倒令人不安,它道出了他作品獲得成功的機遇成分,但對作品的實際價值卻隻字不提。


    亨利最終甚至認為他的成功應該歸於種種誤會。朗貝爾覺得他試圖通過集體的行動而激發個人主義;拉舒姆則持截然不同的看法,認為他是在宣揚個人對集體的獻身精神。所有的人都強調指出了小說的感化特徵。然而,如果說亨利把這個故事的時間放在抗德時期,那幾乎是一種偶然的巧合。他想起了某個人,也想到了某種形勢;考慮到了書中人物的過去與他經曆的危機之間形成的某種關係以及種種其他因素,但批評家們卻沒有一個提及。這是他的過錯還是讀者的過錯?讀者喜愛的這部書與亨利自以為呈獻給他們的那部書迥然不同。


    “你今天準備做什麽?”她以充滿柔情的聲音問道。


    “沒有什麽特別的事。”


    “還是這樣嗎?”


    她考慮了片刻:“嗯,我要給我的女裁縫打個電話,和她一起看看你給我帶迴來的那些漂亮的衣料。”


    “然後呢?”


    “噢!我總有事情要做的。”她快活地說。


    “這就等於說你什麽事情都不做。”亨利說。他嚴厲地看了波爾一眼:“這個月裏,我想你想得很多。你總呆在家中,得過且過,消磨時光,我認為這是一種犯罪。”


    “你把這叫作得過且過!”波爾說。她溫柔地一笑,這微笑一如往昔,蘊含著世間的所有智慧:“當人有所愛時,就不叫得過且過。”


    “但是愛並不是什麽事務。”


    她打斷了他的話。


    “我請求你原諒,可對我來說,它就是一件讓我操心的大事。”


    “我重又考慮了聖誕夜我對你說過的話。”亨利接著說,“我肯定我說的還是有道理的,你必須重返歌壇。”


    “多少年來我一直像現在這樣生活。你為什麽突然感到不安起來了?”波爾問道。


    “戰爭期間,大家可以滿足於消磨時光,可現在戰爭結束了。聽我說,”他不由分說地講道,“你馬上就去找老格雷邦,告訴他你想重新開始工作;我一定幫助你選擇歌曲,甚至設法為你寫幾首歌詞,另外再向同事們索取幾首:噢,這正是朱利安的拿手好戲,我肯定他會給你寫出迷人的歌詞;布呂熱爾會幫我們譜成曲子。從現在起一個月後,我到時看你將會得到一套多棒的歌曲!等你一切準備就緒的那一天,薩布裏利奧定會來聽你演唱,我保證他一定能幫助你成為‘四五俱樂部’的歌星。到那時,你就揚名了。”


    他意識到自己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過分激動。波爾以一副詫異莫名的責怪神情打量著他:“那又怎麽樣?要是廣告上都是我的名字,我在你眼裏就會身價倍增嗎?”


    他一聳肩膀:“你多蠢啊!當然不會。可有所事事總比無所事事強吧。我想方設法搞創作,你也應該去歌唱,既然你有這方麵的天賦。”


    “我在生活,我愛著你,這並非微不足道。”


    “你是在玩弄字眼。”他不耐煩地說,“你為何就不願試一試。你變得這麽懶惰?要麽是你害怕?還是什麽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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