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眠不好。”他說,“我……我身上發痛。有一次,一個朋友給了我一盒美鉍鈉栓劑,我用了疼痛減輕多了。隻是藥店老闆非要處方不可……”


    他一副哀求的神情望著我。


    “怎麽個痛法?”


    “噢!渾身痛。頭痛,尤其是做噩夢……”


    “用美鉍鈉可治不好惡夢。”


    他的額頭和雙手一樣濕乎乎的。


    “我把什麽都告訴您吧。我有位女朋友,我很愛她,想娶她,可是我……我要是不用美鉍鈉,跟她什麽事都幹不了。”


    “美鉍鈉,是以鴉片為主要成分。”我說,“您常用嗎?”


    他神色驚恐不安:“噢!不,隻是我跟呂茜過夜時才用一點兒。”


    “那還好。用這類玩藝兒,很快就會中毒。”他仍然哀求似地看著我,額頭上滲出汗珠。“您明天上午來找我吧,”我說,“我到時看看能不能給您開這張處方。”


    我迴到房間。可以肯定,他多少已經中毒。他何時開始吸毒的?為什麽?我嘆息了一聲。又是一個,我隻得服侍他躺在長沙發上,設法讓他傾吐出心中的一切。這些半死不活的人有時累得我精疲力竭。一出了門,他們總算能夠行走,勉勉強強地扮演大人的角色;可在我這裏,他們重又成了屁股沾滿屎星的嬰兒,得由我來給他們洗刷掉他們的嬰幼期。可是,我持的是一種無人稱讚的話語,是理智、健康的話語。這不是他們真正的生活之所在,我的真正生活也不在這裏,我為他們和我自己而感到厭倦,這也就不足為怪了。


    我感到厭倦。“冰冷的山羊皮手套。”納迪娜這樣說我。“冷淡,讓人敬畏。”斯克利亞西納又那樣說。我難道在他們眼裏就是這個形象?難道我就是這副樣子?我迴想起了孩提時代的撒野耍嬌,迴想起了少年時代那顆心的激烈跳動,迴想起了那8月時光的狂熱亢奮。可是這一切都已經遙遠。實際上我的內心裏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在顫動。我用梳子梳理著頭發,又修飾了一下麵部。人們不能無休止地陷入恐懼之中,不然必定會心力交瘁。再說,羅貝爾已動筆撰寫新的作品,心緒甚佳,我也再不深更半夜驚醒,渾身冷汗。可是,我仍然感到一蹶不振。我尋不到任何原因,不知為什麽如此憂心忡忡,要麽是我感覺不到幸福而傷心。毫無疑問,我過去被寵得太過分了。我拿起手提包,戴上手套,去敲羅貝爾的門。我沒有任何心思出門。


    “您不會太冷吧?您需要燒點廢紙取取暖嗎?”


    他把扶手椅往後一挪,朝我微微一笑:“我感覺很好。”


    這當然。羅貝爾向來感覺很好。那兩年,整天蘿蔔醃酸菜加蕪菁甘藍,他吃得照樣津津有味。他從不感覺到冷:仿佛他憑著瑜珈功體內就能造熱能似的,有時我深更半夜才迴家,他裹著那床蘇格蘭毛毯,仍然埋頭寫作,一見我竟會驚詫地發問:“怎麽,到底幾點了?”關於他那部新作,他隻是含含糊糊跟我說了幾句,可我感覺得出他頗為得意。我坐了下來。


    “納迪娜剛剛告訴我一個荒唐的消息。”我說,“她要陪佩隆去葡萄牙。”


    他猛地向我抬起雙眼:“這不遂你心意?”


    “是的。佩隆可不是那種要撿便撿,要扔就可以扔的人,她準會迷上他,而且會迷得離譜兒。”


    羅貝爾把手擱在我的手上:“你就不要為納迪娜犯愁了,首先,要是她能迷上佩隆,那才怪呢。不管怎麽說,她很快就會擺脫痛苦的。”


    “她總不能一輩子用來擺脫痛苦。”我說道。


    羅貝爾哈哈大笑:“真沒法子!你女兒像個野小子似地東睡一夜,西睡一夜,總惹你不舒服。可我像她這個年紀時也是這樣。”


    羅貝爾總是把納迪娜當男孩子看待。我開口說道:“那可不是一碼事;納迪娜見了男人就抓,換了一個又一個,這是因為她若孤獨一人,就覺得不是在生活。我擔心的正是這個。”


    “聽我說,她害怕孤獨,這完全可以理解,迪埃戈的事還就在眼前。”


    我搖搖頭:“並不隻因為迪埃戈。”


    “我知道,你認為其中有我們的過錯。”他以懷疑的口吻說道,繼又一聳肩膀:“她會變的,來日方長,她準會變的。”


    “但願如此。”我緊緊地盯著他,“您知道,要是她有個真正感興趣的職業,這對她至關重要。那個秘書的位置,就給了她吧,她剛才還跟我提這件事呢,她特別喜歡那個職業。”


    “可是,那根本沒有什麽意思。”羅貝爾說,“整日打信封、整理資料,對像她這樣聰慧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坑害了她。”


    “她那樣會感到自己有所用處,這對她無疑是個鼓勵。”我說。


    “她完全可以大有作為!她得繼續求學。”


    “眼下,她需要有所作為,她也許會是個優秀的秘書。”我又補充道:“不能對人要求過高。”


    對我來說,羅貝爾的要求總是那麽令人振奮,可適得其反,最終使納迪娜喪失了信心。他從不向納迪娜發號施令,他相信她,耐心地等待;可她依然故我,我行我素。她小小年紀就閱讀了一些過分嚴肅的書籍,尚未成人就過早地加入大人的交談。後來,她對這種教育方式感到厭倦,首先拿自己出氣,現在又處處讓羅貝爾失望,以此進行某種報複。羅貝爾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每當他從我的話語中預感到某種責備,他總是這副神態。


    “要是你真的認為這對她合適……”他說,“你比我更了解。”


    “我真的認為。”


    “那麽,行吧。”


    他輕易地讓了步,這說明納迪娜已經達到自己的目的,讓他大失所望。隻要他再也不能毫無保留地熱愛某種東西或從事某項工作,羅貝爾很快就會對它喪失興趣。“顯然,要是能有個職業,她可以因此不依靠我們,這就更好了。”我說。


    “可她所需要的並非真正的自立;她是想拿自立當遊戲。”羅貝爾冷冷地說。他再也沒有興趣談論納迪娜,我自然難以激起他的熱情,使他對一個他根本就不贊同的計劃提起精神。我不再作聲,可他突然氣沖沖地說:


    “我真不明白佩隆為什麽要作這次旅行。”


    “他渴望休假。”我說,“對此,我是理解的。我認為他完全有權利去消遣消遣,他做得已經夠多了……”我熱情地補充了一句。


    “他做得比我是多些。”羅貝爾說,“可問題不在此。”他一副蠻橫的神態瞅著我:“革命解放聯合會要起步,我必須有份報紙。”


    “我知道。”我說,繼又猶豫不決地補充道:“我在自問……”


    “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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