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們不能不懷疑:這個匪夷所思無人企及的“悉天下”,是不是托?因為在楊朱這裏,悉天下和損一毫,是矛盾對立的雙方。因此,反對悉天下,就得贊成不損一毫。做不到悉天下,就得支持一毛不拔。


    這,豈非邏輯陷阱?


    顯然,要想偵破此案,就得問楊朱一個問題:不悉天下,隻取一毫,行不行呢?


    可惜沒人問過。


    但答案卻不難得知。因為按照孟孫陽的邏輯,拔一毫就會斷十指,斷十指就會奉五髒,奉五髒就會獻全身。那麽同樣,可以取一毫,就可以十毫、百毫、千萬毫,最後勢必是盡取天下。


    所以,既然一毛不拔,那就一毛不取。


    講得通嗎?


    講得通。


    實際上,楊朱雖然毫不利人,卻也毫不損人。豈止不損人,甚至不損物。楊朱說,智慧之所以可貴,就因為保護自己。武力之所以可鄙,就因為侵犯別人,包括侵犯小動物和自然界。這就叫“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當然,人類為了生存,不能不利用他人和他物。但,可以利用,不能占有。如果蠻橫地私自占有,就叫“橫私”(橫讀去聲)。


    橫私就是霸占。而且,一切占有都是霸占,因為產權不是我們的。不但小動物和自然界,就連我們的身體也不是。那是誰的?天下的。因此,蠻橫地占有自己,就叫“橫私天下之身”;蠻橫地占有自然,就叫“橫私天下之物”。


    這兩種,都是楊朱反對的。


    那該怎麽辦?


    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把原本屬於天下的還給天下,變成全世界全人類的共同所有。


    對,天下為公。


    這不是墨子的理想嗎?


    正是。楊朱與墨子,分道揚鑣,殊途同歸。


    實際上墨子與楊朱,就像孟子與韓非,都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麵。孟子與韓非,是民權與君權。孟子捍衛民權,韓非保護君權。墨子與楊朱,是公權與私權。墨子主張公權,楊朱維護私權。他的“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就既是人權宣言,又是維權聲明。


    是這樣嗎?


    是。事實上,這句話是有主語的。主語就是“古之人”,即古代領導人。我們知道,借古是為了諷今。因此,它又可以這樣翻譯:要我犧牲自己滿足天下,我不幹;你們盡取天下滿足自己,也不行。


    這,豈非維權?


    當然是。而且,他維護的還不是籠而統之的民權,而是每個人的個人權利──私權。


    私權重要嗎?


    很重要。


    私權是相對於公權而言的。前者叫私權利,後者叫公權力。沒有私權利的讓渡,公權力就沒有合法性,也沒有必要性。因此,公權力絕不能侵犯私權利。哪怕你號稱大公無私,也不行。


    沒有私權,就不會有公權。


    沒有私權,也不會有人權。


    可惜這一點,我們常常忘記,甚至不知道。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我們曆史上的所有製,既非公有(公共所有),又非私有(個人所有),而是家有(家庭所有,或家族所有)。沒有私產(個人財產),哪有私權(個人權利)?


    因此我們的文化內核,必然是“群體意識”(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在這樣一種文化環境和文化氛圍中,講公權就政治正確,講私權則難免風險。於是,我們就不敢講,不想講,甚至不會講了。


    由是之故,楊朱的私權論一發表,就震驚天下。同樣由於這個原因,他也很快就被汙名化和妖魔化。人們一知半解地嘲諷著他的“一毛不拔”,不知道“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才真該是理想。


    承接了楊朱思想血脈的,也許隻有莊子。


    莊子是超凡脫俗的,他似乎並沒有捲入這場君權與民權、公權與私權的論爭。但作為詩人哲學家,他卻詩意地思考和迴答了一個同樣重要的問題──


    人生的意義是什麽,生命的價值在哪裏?


    第四章 活著為什麽


    有一天,莊子和惠子在橋上休閑。


    莊子說,你看那浪裏白條,從從容容地遊來遊去,這就是魚的快樂啊!


    惠子說:你又不是魚,哪裏知道魚的快樂?


    莊子說:你也不是我,哪裏知道我不知魚樂?


    我的人生與你無關


    莊子的太太死了。


    朋友死了太太當然要弔唁,因此惠子去看他。


    惠子就是惠施。


    惠施是宋國人,學派屬於名家。他沒能留下著作,我們隻能到別人的書裏去看。不過,作為莊子的朋友和論敵,他在《莊子》一書中總是輸家。


    有一天,莊子和惠子在橋上休閑。


    那時還沒有工業汙染,河水想必很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見魚在水裏遊。於是莊子便說,你看那浪裏白條,從從容容地遊來遊去,這就是魚的快樂啊!


    惠子說:你又不是魚,哪裏知道魚的快樂?


    莊子說:你也不是我,哪裏知道我不知魚樂?


    惠子說:這就對了!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魚,也當然不知道魚。


    莊子說:不對!你知道我知道魚的快樂。你一開始就問我,你哪裏知道魚的快樂?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就是在這裏,在這橋上和水裏知道的!1


    顯然,莊子這是詭辯。因為惠子所謂“汝安知魚樂”,是問“怎麽知道”,不是問“從哪知道”。迴答“從這裏知道”,豈非文不對題?


    但莊子的強詞奪理,卻表明了他的態度。


    什麽態度?


    我的人生與你無關。


    是這樣嗎?


    是。


    實際上,莊子未必不知道自己是詭辯,也未必真知道魚是否快樂。他說“鰷(讀如條)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不過因為當時他自己很快樂。


    這就叫“移情”,是一種審美的態度。有此態度,則萬物無不有靈,也無不有情,還無不有趣。


    這樣看,惠子反倒是煞風景的。


    所以莊子要強詞奪理。他其實也是在表明態度:人活著,要開心。開心就好。為什麽開心,別問!


    要問,也問你自己。


    對!我行我素。


    因此,當惠子前來弔喪時,便看見莊子正以一種傲慢的姿勢坐在那裏,敲打著瓦罐唱歌。


    這似乎太不像話。


    於是惠子說:人家跟了你一輩子,給你生兒育女,現在不幸去世。你不哭已是不近人情,居然還要唱歌!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莊子說:不是這樣的呀!她剛去世時,我又何嚐不悲痛。隻是想到一個人的生命,從無到有,又從生到死。這生老病死,不就像春夏秋冬一樣嗎?現在,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天地之間,踏踏實實地睡著了,我卻在這裏鬼哭狼嚎,豈非太不懂得生命的真諦?2


    這可真是看透了死亡。


    死亡即大限。看透了死亡,也就看透了人生。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易中天中華史06:百家爭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易中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易中天並收藏易中天中華史06:百家爭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