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這些繁文縟節,儒家自己做得到嗎?


    做不到。


    墨子說,孔丘周遊列國困於陳、蔡之間時,子路蒸了一隻小豬給他,他不問來路就吃了。子路剝下別人的衣服去換酒,他也不問來源就喝了。後來迴到魯國,卻又“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儼然君子。子路問他為什麽一前一後判若兩人,孔丘居然說,那時求生,此刻求義呀!


    好嘛!肚子餓就不惜妄取,吃飽了就裝模作樣,天底下還有比這更jian詐虛偽的嗎?16


    當然沒有。


    問題是,這故事可靠嗎?


    不可靠。它甚至多半是墨子的學生編出來,用於嘲笑儒家的。但代表墨子的思想,則沒有問題。17


    實際上墨子對儒家的攻擊不遺餘力。《墨子》一書中的《非樂》、《非命》、《非儒》,便可以稱之為墨子的“三大批判”──禮樂之批判,天命之批判,儒學之批判。不過墨子最反對的,還是仁愛。


    奇怪!墨子不是主張以愛救世嗎?如果不要仁愛,那他要什麽?


    兼愛。


    仁愛與兼愛,有區別嗎?


    有。


    區別就在於仁愛的出發點是親情,即父母子女之間與生俱來不證自明的愛。然後將心比心,由此及彼,推己及人,從愛父母子女,到父老鄉親,到華夏族人,到蠻夷戎狄。最後,讓世界充滿愛。


    顯然,這裏麵有先後,有等級。


    兼愛則相反,主張不分男女老少、親疏遠近、尊卑貴賤,一視同仁地愛,類似於西方人的博愛。不過,西方人講博愛,是因為有上帝,有信仰。墨子的兼愛,卻來曆不明。但總之,仁愛有差別,兼愛無差別。


    那麽,兼愛和仁愛,哪個對?


    這需要證明。


    於是,墨家假設一位名叫巫馬子的儒生發表宣言:我愛鄰國超過愛遠國,愛本國超過愛鄰國,愛老鄉超過愛國民,愛族人超過愛老鄉,愛雙親超過愛族人。這話雖未必有人明確說過,卻符合仁愛的原則。


    那麽,接下來的邏輯結論是什麽呢?


    愛自己超過愛雙親。


    這當然絕不可能是儒家的主張,但這個邏輯推理卻是成立的。就連儒家自己,恐怕也永遠都無法解釋,為什麽應該“愛雙親超過愛族人”,卻不可以“愛自己超過愛雙親”。這是仁愛學說的死穴。


    更要命的是,墨家從“愛自己超過愛雙親”出發,又替巫馬子得出一個結論:


    我隻可能損人利己,不可能捨己為人。


    於是墨子問:先生的主義,是準備藏在心裏呢,還是打算告訴別人?


    巫馬子說:為什麽要藏起來?當然告訴別人。


    墨子說:那好,你死定了。


    此話怎講?


    墨子的邏輯推理是這樣的──


    你的主義宣布後,人們的態度無非是贊成和反對兩種。贊成的人會照你說的做,而且就殺你來利他自己,因為你對他就是別人。所以,有一個人贊成你的主義,就有一個人來殺你;有十個人贊成,就有十個人來殺;如果天下人都贊成,天下人都會殺你。


    反對的人又會怎麽樣呢?他們會認為你妖言惑眾,也要殺你。所以,有一個人反對你的主義,就有一個人來殺你;有十個人反對,就有十個人來殺;天下人都反對,天下人就都來殺你。


    好嘛!贊成的人也殺你,反對的人也殺你,你是不是死定了?


    巫馬子無言以對。18


    這當然又是墨子學生編出來的故事。但學生的故事編得這麽好,先生的邏輯恐怕更加強大。實際上,就連辯才無礙如孟子,後來與墨家的一位信徒辯論,也隻能弱弱地問一句:先生當真相信自己愛鄰居的孩子,能夠跟愛哥哥的孩子一樣嗎?19


    然而孟子這弱弱的一問,卻有雷霆萬鈞之力。實際上儒墨兩家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仁愛是有源之水,兼愛是無根之木。墨子始終沒能說清楚,我們憑什麽要一視同仁毫無差別地去愛所有人。是啊,憑什麽呢?


    相反,儒家的仁愛盡管問題多多,卻有人之天性為根據,人之常情做基礎。墨家的一落千丈,儒家的最後勝出,都不是沒有道理的。20


    不過,對於救世之爭而言,重要的還不是怎麽救,而是救不救。事實上就有人不主張救。在他看來,這世界根本就沒得救,也不該救。就算當真要救,有用的也不是仁愛或兼愛,而是不愛。


    這個人,就是莊子。


    莊子:不救才有救


    莊子和莊子學派跟墨家一樣,也認為禮樂虛偽。而且,他們也喜歡編故事嘲笑儒家。


    有個故事是這麽說的:一天晚上,兩個儒家之徒去盜墓。大儒在地麵望風,小儒在墓裏作案。大儒問:天快亮了,怎麽樣了?小儒答:還沒解開衣服呢!這死人嘴裏有顆珠子。不過,這番對話是吟詩。


    大儒問:東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答: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接著,那小儒一邊在死人嘴裏挖珠子,一邊吟唱:青青之麥,生於陵陂(讀如杯)。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翻譯過來就是:綠油油的麥子,長在山坡坡。活著不捐善款,死了含顆珠子幹什麽?21


    偷人東西,還要吟詩作賦講大道理,不虛偽嗎?


    實際上在莊子看來,儒家和儒家倫理,是不折不扣的大jian大偽;而世俗所謂智慧,則都是為盜賊準備的。比方說,為了防賊,人們總喜歡把櫃子、箱子、袋子捆得緊緊的,鎖得牢牢的。然而要是來個大賊,破門而入,扛著櫃子,拎著箱子,提著袋子就跑。哈!他還生怕你繩索捆得不緊,鎖扣鎖得不牢。


    智慧如此,道德也一樣。有個江洋大盜就說:準確猜出室內所藏,是聖;搶先進去行竊,是勇;最後一個撤離,是義;知道能不能得手,是智;分贓時人人有份大家一樣,是仁。道德嗎?不道德嗎?


    顯然,儒家倫理,墨家道德,是好人和強盜都用得上的,而且強盜還用得更好。難怪“聖人生而大盜起”,因為盜賊就是聖人培養的。


    於是莊子得出結論──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22


    這可真是驚世駭俗,一棍子把儒墨兩家都打入十八層地獄。但莊子意猶未盡,還要追根溯源。他說,孔墨之所以跑出來冒充救世主,是因為世道人心大亂。因此,要想救世,就必須搞清楚人心為什麽會變壞。


    那麽,是誰把人心搞壞了呢?


    夏禹。在夏禹的時代,人人都用計謀,個個都害別人,還認為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但夏禹“使民心變”,是因為帝舜“使民心競”;帝舜“使民心競”,又因為帝堯“使民心親”。親,就是愛自己的親人。這是儒家倫理的人性基礎,而莊子認為是禍根。


    親親,怎麽就不對呢?


    莊子的邏輯是:有親就有疏,有愛就有恨。因此,有堯時代的相互區別,就會有舜時代的互相競爭,禹時代的相互鬥爭。結果,“天下大駭,儒墨皆起”。


    那麽,罪魁禍首是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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