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3)


    風波平息不久,修理工一家搬走了。老宮女和我仍保持著一般交往,中間隻有一件事使我記憶猶新。一天在房東屋裏正好碰上老宮女,房東太太正在準備午餐,小把條抻麵,炸醬。我看她抻得那麽利落,又細又勻,就隨口恭維了兩句。房東太太滿意而又帶點謙虛說:“我這手藝算什麽,姥爺那才叫手藝呢。”老宮女倒扭怩了,說:“別給我貼金了,看別人不笑話才怪。”說說也就過去了。誰想第二天中午我正準備出門吃飯,老宮女卻攔住我說:“您今兒別出去吃了,嚐嚐我做的炸醬麵,您可得賞臉。”話僵到這兒,我隻好依實了。不一會兒,老宮女用托盤給我送飯來了。兩小碗抻麵,估計最多不過4小兩(合125克)水麵;更小的一隻碗盛炸醬,深褐色,汪著油,肥瘦肉丁曆曆可見;另外一個7寸盤,擺上幾樣菜碼兒,黃瓜、小蘿蔔、豆芽菜、青豆嘴、青蒜……六七樣,有的切絲,有的刪末,每樣多不過一口。東西不多,擺在桌上看起來就吸引人。我極口道謝,老宮女客氣地說:“家常吃兒,怪寒傖的。您總在外邊吃,換換口味。這些日子總讓您費心,就不拿您當外人,要不真拿不出手來。得,您湊合吃吧。不夠,也再給您挑,下鍋一會就得。”說著走了。說實話,我在外麵吃飯,很少進飯館,連二葷鋪也不常到,倒是斤餅斤麵的切麵鋪裏的常客,炸醬麵是常吃的。不過那是大把條,因為顧客勞動人民多,條兒抻得粗多了,那樣才禁飽。炸醬也很差,麵碼隻能買條黃爪一頭蒜。相比之下,這頓炸醬麵倒是我生平吃得最精緻的一迴。我一頓至少吃六小兩,就是一中碗一小碗。這麵顯然不足,但就更加香甜,我索性三樣一掃光。剛放下筷子,老宮女來了,端來一碗麵湯,仍然放在托盤裏,——這也是講究,不能手摳著碗邊端飯菜。說:“我再給您找補點。”我連忙說:“飽了,足夠,都吃多了。”“到底讀書人斯文。您喝點麵湯吧!原湯化原食。”我喝著湯由衷地讚嘆:“無怪房東太太說您手藝高,我真沒吃過這麽好的炸醬麵。”“哪兒呀!您客氣,麵碼也不全,倒是今兒買的肉是硬肥硬瘦的後臀尖,醬也湊合。我炸醬是兩合水的,一半黃醬,一半麵醬,炸得透,沒有黃醬那個醬引子味,也不太甜。咱們北方人,不習慣什麽都甜不及及的。用麵醬多少還帶點酒香味兒。”大概從這個惠而不費的炸醬麵裏還保留著一點過去的排場和講究吧,老宮女似乎有了點生氣。這時我才留心到盛麵的飯碗,青地藍花,非常滋潤,既薄且輕,輕輕彈一下,音響也很清脆。我有點恭維地說:“現在怕不易找到這樣瓷器了。”老宮女注意地看我欣賞這隻碗,眼神透出一絲喜悅說:“倒是地道的江西瓷,還是老輩子傳下來的,總過百年了,可也算不上古董。老輩子也是家常用的,上不了大席麵。這也都是摔剩下來的單隻兒,要是‘成龍配套’,也留不到今天了。”說著又有點黯然。我連忙岔開,張羅著要給她洗碗,她推辭著收拾走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找到了一個代課的機會,有了食宿之地,就搬離了“公寓”。當我再見到老宮女的時候已經時隔8年,在金易兄的家裏,她已為金夫人帶小孩。


    在“公寓”這段時間裏,寂寞比困窘更為惱人。幸好幾位同窗好友,時來小坐,可略破沉寂。金易兄自是常客。有時金夫人(那時還是愛侶)偕來。清茶淡酒,言笑宴宴,還有點“同學少年”的風采,我就教不久,金易兄成婚,兩地相距不遠,我還是時常過訪。他與我有同好,讀書、買書。措大買書,隻能窮遛,靠發掘,逛冷攤,找俏貨,要好而不貴。偶得一冊,欣喜莫名,不啻拱璧。我們的過從,常以此相互炫耀。我到他家,寒暄一過,先奔書架,後奔床頭。搜撿一番,便知道他近日讀何書,得何書。因為他治學的書、新得的書在書架上,而旁搜博覽的書都在枕邊。有時翻到聞名未見或心慕已久的書,我便坐下看,金易兄也就繼續做他的事。賓主不再交言,直到金夫人留飯,我悟到時光不早,尚有事待辦時,才“啊也”一聲推車便跑,因此常為金夫人笑為怪誕。但無事時也就留下來。金易兄喜於正規讀書治學之餘,博讀一些掌故、風土、軼聞、考據之類的東西。所謂“雜學”積累得很深厚,所以他才能“識貨”,才能寫出《宮女談往錄》來。


    當年在“公寓”過從之時,我一定向他談到過老宮女的事,所以我在他家碰到老宮女時他說:“認識吧?”我當然認識她,但她卻不認得我了。介紹了過去,她才恍然。她隻身傭工,那兩位“活寶”呢?我沒有敢問。隻是稱讚她挺硬朗,實際上她老了。看來和主人相處還好,金夫人很寬厚,而金易兄探得了寶藏。金易兄這樣稱讚老宮女:“她肚子裏的宮廷掌故可真不少!”“老人家記憶力不錯,幾十年前的事還清清楚楚。就是得耐心點聽,說著說著這個,一下子岔開十萬八千裏,你得想法把話頭引迴來。不過岔開的也不是廢話,隻是另一件事,也滿有意思。”有時他也慨嘆:“驗證起來,筆記、瑣談之類所說的宮廷事情不能據為信史,有的是以訛傳訛,更多的是想當然耳。”這顯然是他從老宮女的第一手材料驗證出來才有的感慨。


    我覺得金易兄的成書是很有意義的。至少記的是身經目睹的過來人語,拘限於地位,耳目所及,所言可能有不盡但是沒有不實。老宮女的迴憶究竟給後人留下一份可信的資料,不是變形以至變質的贗品。想來老宮女如不是火化,早已“墓木拱矣”,地下有知,也可欣慰吧!


    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4)


    但我認為金易兄的功績是大的。寶藏固足珍惜,但識寶、開掘的人更可崇敬。一位文化水平素質不高的老人是“話”不出我們今天所讀到的這樣宏篇巨著的。這裏可以想見作者的學識和素養。首先是“識貨”,能從一個老保姆的片斷的言詞中看到它的價值;其次是深入地開掘和探索。這兩者都必須是行家裏手才能做到的。看來金易兄的“雜學”起著決定性作用,就仿佛是一位地質學者或考古專家。再次就是梳理、剔抉、剪輯又兼備了編劇和導演作用。老宮女所“話”,多珍貴也隻是素材。


    所希望的是金易兄這點心血,不僅給我們提供了一些資料和掌故,更希望能引起那些熱衷於宮廷何如者參證,不要隻憑“想當然耳”來編造“神”話,貽誤後人。


    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1)


    迴憶和金易在一起的日子


    沈義羚


    一、在北京大學


    1939年,我從女一中畢業,考進北京大學文學院中文係,我認識了金易。他學名王錫遙河北玉田人。當時班裏有不少是冀東一帶的人:劉曜昕是豐潤縣人,徐守忠、苗貞華是武清縣人,仇煥香是順義縣人……聽說他們曾結拜為義兄弟,人稱“北大七子”。後來他們還組織了“詩詞研究會”,會員擴大到半個班的同學,也有女生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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