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太太和老宮女的關係是姑侄,老宮女是姑,這是我推斷出來的。孩子稱老宮女為姥爺。因為滿族老處女稱謂上都和兄弟同例,像不稱姑而稱叔叔、大爺。房東太太也隨孩子們稱姥爺。我原以為他們都姓桂,讀了金易兄的大作,才知老宮女姓何。這當然也是旗人的漢姓。那麽她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親戚而非本家了。


    對這位老宮女,房東太太作過如下的描述:“別看姥爺這會兒的樣子,想當年,跟西佛爺當差的時節,也是個有頭臉的人物。剛從宮裏出來的時候,頭上插的,手上戴的就夠一家‘過活’(北京話,意同家當),更不用說箱子、包袱,積下來的賞賜。一出來就買了三所房子,吃瓦片就夠過了。親戚朋友誰不挑大姆哥呀!那時節真要尋個合適的人家,能享一輩子福。瞧,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到今兒,一輩子心血就花在那兩個“活寶”(指老宮女那兩個單身弟弟,實際是食客)身上。您別瞧今兒這兩位這份德行樣兒。想當年也公子哥兒似的,提籠架鳥,遊手好閑,幸好沒有抽上白麵兒。日子出項大進項小,先從內瓤上空,後來顧不上了就賣房,兩所房一賣,沒了進項,窮得更快,先後20年,就落到今天這個樣兒。我爸爸在的時候想給他兩人在局子裏補個差事,可人家嫌掉架兒,愣不去。瞧見沒有,這會兒賣苦大力倒不怕掉架兒了。可憐的是姥爺,到今兒還得為他們‘奔’。他們掙點錢也就顧得上嘴。瞧!還酒呀、茶呀、鼻煙呀地折騰。姥爺還得攬點針線活兒貼補著。咱們這兒規矩是燈泡兒不過25瓦,我給她安了個40瓦的……”說到這兒,臉朝東提高了調門說:“誰也別不願意,誰家都有老有小!怎麽著,這麽點事背後就嘀咕上了,有話往明處擺呀!”我知道這是示威和警告,一定東房某人在電費上有過抱怨。“您說,賣了最後一所房子,沒個著落,我能瞧著不管嗎?這不,我攬過來了。有錢就給我點,沒錢我也不催、不討,為了老輩子的情義。”是不是房東太太家也沾過老宮女的光呢?是不是房東太太的隻計支出,不計或少計收入算帳法誇大了她對老宮女的恩惠呢?我不能推斷。但有一點是我多次目睹的,就是房東太太穩定地保持著對老宮女的禮貌和敬意。


    老宮女是很矜重的,很少走家串戶。和房東太太來往並不頻繁,隻是在有事的時候,來坐一坐,也很少耽擱。房東太太早起見到老宮女總要行個旗禮,腿兒。老宮女到她屋裏總要替掀門簾,出來總要送兩步,說聲:“您慢走。”從房東太太的為人看,這就很難得了。


    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2)


    老宮女給我的印象是一位很恬靜的老人家,當時怕有60歲了,也許還多一點。雖然是雞皮鶴發,但長眉細目,麵龐上還保留幾分清秀。牙齒好。她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麵容,而是風度。言談行動,從容而不失於遲滯,端莊而不失於造作,用現代話講叫“有派”。“有派”並不是美而是規範。特別看到她和人行見麵禮,兩手拊膝,微蹲下去,上身挺直,比一般旗滿人老太太要莊重得多,更不用說那些漢民小腳老太太的“撅屁股安”了。她走路,別無奇處,但頭不晃,膀不搖,平隱安詳,坐在那裏,手腳從不做無意識的動作。大概這是長期宮廷生活訓練出來的吧。


    老宮女的衣著是很寒素的。像一般滿族老婦人一樣,圓髻挽在頂心,一根銀簪外別無裝飾。耳朵上一副耳環,卻是黃的,我想總不會是包金的吧。她常年一衣過膝的長不長、短不短的上衣,隻有月白深藍兩色;褲子永遠是黑的,紮著褲腿,腿帶卻是絲的;白襪青鞋,襪子是漂白細布做的,圓口平底青布鞋也是自製。長夏無事常看到她坐在屋門口,戴上花鏡作襪底。房東太太曾展示過一雙老宮女的襪底給同院婦女看,引來一片嘖嘖之聲,都說:“喲,這麽大歲數,還能做出這麽細緻的活兒,真是的!”活兒如何,我未曾看到,從那些女房客神情上看,不像是諛詞。房東太太誇耀地說:“說句糙話兒,這叫‘寡婦生兒,有老底兒’。你們哪見過她年輕時候的活計,嘖嘖,那才叫絕。說到歸齊,人家年輕時做活兒那叫活兒,可不,怎麽細緻怎麽做,你當像現時下fèng窮哪!”於是又引出一片慨嘆:“可不”!“敢情”。“是這話”。


    老宮女穿著盡管寒素,但很整潔,我不記得她穿過打補綻的衣服。不能說老宮女有潔癖,但好幹淨是真的。她那兩位販菜的弟弟隻要天不冷,就總是幹幹淨淨,冬天就難說了。起早摸黑,躉菜賣菜,少不了一身泥水,老羊皮襖,棉袍子是沒法常拆洗的。就這樣,一進家門,就得脫下來。老宮女早就給備下熱水招唿著洗涮,同時還夾雜著訓斥。這兩弟兄也許是揮霍光了姐姐的財產而羞慚吧,也許是為和威所懾,對老宮女確實是畢恭畢敬的。熱天兩兄弟在院子裏坐著喝茶,聞鼻煙,大大咧咧的,一見老宮女從外麵迴來,立刻垂手站起來打個招唿。老宮女卻連眼角餘光也不屑一掃,昂然而過。若是站住說話,不是有所差遣,就是有所訓誡。兩兄弟迴答是恭謹的“口庶”、“口者”。


    我和老宮女的接觸是房東太太給介紹的。我這個人不太會料理自己,倒不是不修邊幅。比如洗衣服,我洗不幹淨也燙不平,也不願皺巴巴的,常是拿到外麵去洗。房東太太看到眼裏,就想為老宮女攬這活兒。她告訴我:“外邊洗衣服,鹼水泡,粗刷子刷,頂費衣裳。您別再拿出去洗了,又費錢又糟塌東西,讓姥爺給您洗吧。老太太手輕又仔細,洗得又幹淨又不毀衣裳。再說也不讓您多破費。”我已習慣了這位“保護人”指令性的建議,自然照辦。於是答應了。但她有附加條件:“可有一節,人家雖說老了,究竟是個姑娘,你們大老爺們的貼身衣裳也別拿給人家,那東西髒的可不一樣兒。”這個叮囑,倒把我這個“大老爺們”弄了個大紅臉。忙說:“不、不。”她倒笑了:“按說也沒甚麽,可到底……”我連忙攔住她:“知道、知道。”從那以後,我的長衫、褲褂、床單等等就交給老宮女代勞了。我按洗衣店的價錢付酬。老宮女衣服洗得淨、疊得平,有時還綴上點針線。當時物價飛漲,日用品缺乏,不待房東太太取瑟而歌,我也隨時調整著報酬。有時碰到“日光皂”,也買一條奉贈。老宮女總是極口稱謝,然而眼神中總帶有幾分無可奈何的悽惶——似乎覺得喪失了點尊嚴。


    老宮女的自尊和矜持很顯見:少言寡語,很少在院子裏和別的婦女閑聊,更不用說登門串戶了。別人以為她架子大,其實這是身份財產驟跌之後的一種失落心態——自尊中融合著自卑。怕人瞧不起,也不甘於現在的處境,又無法自拔,於是隻好退縮。這不是淩人,而是避人。這種抑壓的精神,一旦受到傷害而爆發的時候,是很驚人的。我曾看到過一次她大發雷霆。那是她和同院西房一對夫婦吵架。那家男的是個汽車修理工,滿身油汙。有兩個孩子,小的很討人愛,大的很討人嫌。女的天津口音,倒是光頭淨臉,可孩子們都髒乎乎的。這位女人,愛串門,喜打牌,也且溺賭。上了牌桌就不肯下來。男的迴來替她接手,她才下牌桌,常是買點窩頭貼餅子熬一鍋菜湯,幹啃鹹菜了事。她們打牌隻能借房東太太的外屋,全院隻有那裏能放下一張牌桌,而且她還有牌。房東太太有時也湊上一角,如果有別人來,她就甘心引退。打牌也抽點小頭,八圈下來也能有幾毛錢。工人太太是熱心組織者,給房東太太也帶來點收益,所以房東太太雖然不喜她那討嫌的小子,對她卻總是敷敷衍衍,指著孩子大嬸長大嬸短地稱唿著。老宮女和這家工人住得最近,但交往最少。她愛整潔,當然不喜歡胡踢騰的髒小子,但隱忍的時候多,最多也不過和顏悅色地把孩子從自己門口哄走。這次爭吵的起因不清,我從外麵迴來時,已經不可開交了。老宮女在院子裏吵罵,工人太太在屋子裏還口,大概是關礙著房東太太吧,還口時不如和別人吵架那麽潑,那麽髒,工人則笑眯眯在門口給太太幫腔。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笑臉吵架的男人,顯得那麽陰、損、壞,那麽逗氣,他不是在吵架,而是在戲弄這位老人。老宮女枯瘦的臉煞白,身子顫抖,聲音倒不低:“我,捧過龍庭,抱過玉柱,伺候過老佛爺。你算什麽東西!我腳下的地麵比你家的房頂還高三尺!你算什麽?你、你……”工人太太的還口聲高但無味,這位修理工卻笑眯眯地:“說了半天,你隻是個奴才,明白嗎?老太太,奴才!……”“奴才怎麽啦,在老佛爺跟前,親王貝勒也是奴才,怎麽啦,奴才!在我這奴才站著的地方,也沒有你——連你們祖墳裏的站著的地方。”老宮女站也站不穩了,哆哆嗦嗦地手指著修理工。“得了您哪!這奴才當得還挺榮耀不是?我們家墳裏還真沒埋過奴才!”修理工仍然那麽陰陽怪氣。院子裏看的、勸的、拉的亂成一團。“幹麽呀!”一聲清叱,房東太太挑開門簾出來了。“大清早的都怎麽啦?嫌不夠熱鬧不是?”話似乎是對吵架雙方而發,可眼睛卻瞄著工人。“哪位嫌我這兒住著不順心,搬哪!再說,他大叔,什麽奴才不奴才的,大清國的時候,全國都是皇上家的奴才,你們家沒住在法蘭西吧!幹麽捅人心窩子說話,你不覺得傷眾嗎?眼下民國了,奴才是下三濫。我問問您,拿人錢,聽人管,吃著誰,順著誰,你在你的東家跟前不能說是主子吧?不照樣聽人喝,服人管,您比奴才高到哪兒去啦。”修理工悶了口,老宮女也被扶迴南屋。房東太太作了總結發言:“我說呀,大夥住到一塊堆算是有緣,誰活的也不易,凡事忍讓著點。不痛快的事夠多了,還想找?大夥說,是不是這麽個理兒?”於是大家紛紛贊同:“對,對!”“是這麽個理兒。”“咳,怪不怪,越窮火兒越大。”房東太太下了解散令:“那什麽,大家都忙自個兒的去吧!”說著就向南房走去,百忙中還關照我一聲:“您迴來啦,有封信,我擱您桌兒上了。——瞧這份亂,真是的。”說著搖了搖頭。我答應著也迴到自己的屋裏,但心緒很不平靜。這位不幸的老人啊!這位進退失據、矛盾著、痛苦著的老人啊,這究竟是誰造成的?這個曆史的棄兒,承擔多重的苦難,她把一生殉給了老佛爺,殉給了兩個寄生蟲,但她隻有痛苦而沒悔恨,也許夢裏的溫馨可以使她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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