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說得太多了,還是書歸正傳罷。


    “伺候皇帝當上差,非常不容易,說句犯禁的話,簡直不是人幹的,就拿剃頭來說,就有三條戒律:


    “一、隻許用右手持刀挨皇上的頭皮,不許用左手按皇上的任何部位。就是說隻許單膀工作,左臂自然下垂。若兩手捏龍頭,那就犯了大罪了。無怪老劉練習剃冬瓜蛋子的毛時,要左手托起,右手單臂懸空來剃,必須練得讓右手又穩又準。當然,剃頭時給皇帝頭上割個刀口子,流一點血,那就要交慎刑司拷打,同時也就丟了差事。總之,這是個提心弔膽的差事,一走神就會大禍臨頭的。


    “二、隻許順刮,不許逆刮。無論剃頭和刮臉,隻許順著毛發的自然秩序走,不許逆著茬刮。這樣,剃頭還好辦,刮臉就更難了。


    “三、要摒住唿吸,不許向皇上頭上噴穢氣。


    “每次剃頭都戰戰兢兢連嚇帶累,當一次差下來,兩條腿都是軟的。老劉迴家來,怔怔地直著眼睛,半天不說話。差不多三天兩頭如此,也夠他苦的了。


    “差不多的人都看過林沖發配罷!林沖受騙買了寶刀,興沖沖地赴高俅之約,前去比刀,結果誤入白虎節堂,墜入高俅設下的陷阱。落得個發配滄州。原來,白虎堂是帥帳,不許帶刀的人闖入。高俅按大清國的品級來說,也不過是個頭品頂戴,白虎堂也不過是兵部衙門的正堂,沒什麽了不起的,比起皇帝寢宮來,那種侍衛和威嚴不知要差多少倍。白虎堂都不許帶刀,更何況皇帝的寢宮呢?老劉給皇帝剃頭,是決不許帶刀子進宮的。


    給光緒剃頭(3)


    “皇帝剃頭有一定日期,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隔十天剃一次頭,這是固定的差事,風雨不誤。遇有大的慶典,另有加差。剃頭的時間是在太陽升到東南角,巳正的時候,取如日之升的意思,而又在興隆不到頂的時間,如果要在午時,那就已經升到頂,快走下坡路了。在宮裏皇上剃頭算作大事一樁,刮臉隨時聽候召喚。


    “試想一位萬乘之尊,平常日子不管多親近的大臣,連帶刀子進殿都要問成重罪。現在一個下等奴才,不親不近的人,拿著刀子剃頭刮臉,距離致命的咽喉過不了一寸遠,而且工作時間又較長,萬一疏忽,就有不測的禍患。哪能不提心弔膽,護衛森嚴呢?這裏如果演出了一出‘魚藏劍’,那所有的人都是剮罪。所以老劉每次當差,都要先在下處經過檢查,剝去自身的衣服,換上皇家特製的衣服,窄袖、青衣、小帽,然後在皇帝麵前叩頭,請刀子。刀子是用一個檀木盒盛著,外套黃雲龍套,由皇帝的侍衛賞給老劉。在老劉給皇帝剃頭刮臉的過程中,殿上環衛的近侍,幾乎是不眨眼睛地盯著老劉的手。洗頭擦臉都由近侍的太監做,老劉隻管操刀。殿上殿下周圍絲毫聲音也沒有,大約要剃刮半個小時。皇上始終閉目養神。剃完頭,請示皇帝按摩不?大家知道光緒帝是個急脾氣的人,對於生活細節向來又不講究,早就膩煩了,向例是搖搖頭,更不挑剔奴才的毛病。奴才行禮時,皇上眼皮也不抬,怔怔地在想心事。聽老劉說,皇上很少有喜笑顏開的時候。他背後偷偷對我說,皇帝可能有精神病。


    “我說的這個都是在宮裏剃頭的情況,一到西行路上就根本不同了。


    “離宮的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一日,正是皇上應該剃頭的日子,當然沒有剃成。到了懷來,皇上已是頭發很長滿臉鬍鬚了,再加上風塵僕僕,顯得既蒼老又憔悴。也不知真的找不到剃頭匠呢,還是有顧慮。大臣們對皇上是禮儀周到,可是也心存顧忌:伺候好了,也不見得得臉;伺候不好,出了點漏子,就許挨宰。誰願意擔這種幹係?所以在懷來找不到剃頭匠,是意想之中的事。一直到了宣化,地方官找了剃頭棚的一個人,由溥興領著去麵見皇上,這是出宮後第一次剃頭,據說賞錢相當多,給了二兩銀子,是普通當太監的一個月的月錢。


    “離開京城已經二十多天了,大約是八月初十前後,也可能是過了初十罷,我們到了晉北重地的雁門關。這些天,老太後的心情看來不那麽緊張了。八國聯軍的洋人往南到了保定,就沒有再往南走,也沒有進山西;往北到了張家口,也是和巡哨一樣,駐兩天就撤迴京城了,始終沒有進山西界。所以老太後在山西時,心裏是比較踏實的。再說重臣也聚集到山西來了。最重要的是榮中堂(榮祿)來了,給老太後出謀劃策,那是老太後的心腹,心裏有依靠了。正趕上天氣晴朗,走到雁門關,老太後要歇一天,觀賞一番晉北要塞的風光。


    “這是個隆重的日子。因為是老太後離開京城後第一次有閑心遊山玩水,散散長時間的鬱悶心情。各近臣、各近侍,巴不得有機會向老太後進點心意,這就忙壞了李蓮英、崔玉貴,因為各種主意必須由他們出,別人的主意當然不能算數。地方官們隻能乖乖地聽他倆宣排,那種氣勢,您可想而知了,活活像一出《法門寺》。


    “那一天我們起個大早,準備隨老太後巡幸雁門。晉北的天氣,尤其是中秋季節,說晴就晴,說雨就雨,就是平常好天,也是‘早晚冷颼颼,中午熱死牛’。這是個荒涼的地方,講排場也講不起來。早晨伺候老太後梳洗吃喝完了以後,老太後就升轎出門了。前邊也有幾個頂馬,夾雜著崔玉貴在內。後麵四乘轎子,太後、皇上、皇後、大阿哥。實在是不太體麵,轎子的顏色在太陽光底下一照,都褪了色了。雨痕汙漬,很明顯地留在轎圍子上。大轎一直往西北走,順著大路直到雁門關的門洞前。那是個圓圓的門洞,比起居庸關來,顯得狹窄多了,沒城門,光禿禿的。我們又隨著老太後往前走,出了關,可能就是書上說的塞外了吧!八月的季節,莊稼已經收割了,一片空曠,滿地荒糙,隻有塞北的風挾著小砂子,打在人的臉上,麻蘇蘇的有些發痛。我們不敢正麵向北看,隻能側著身子,初次領受了這塞外秋風的強勁。如果張著嘴麵對北方,風真能夠噎死人的。折迴頭來,又迴到關裏,往西側走,轎子隻能抬到半山腰,山上根本沒長什麽糙,隻有灰黑色的石頭。靠山的東南角上,有一塊平坦的地方,方圓有幾十丈開外,中間有塊扁平的盤石,差不多五六間房子大,據說這是佘太君的點將台。老太後領著我們上了點將台,往天上看,瓦藍瓦藍的,不是青天,是像靛染了似的深藍色。往兩邊看,山巒起伏,綿延不斷,如萬頭猛獸在竄動。兩邊的烽火台,年久失修,已經都塌毀了,呈現出一片荒涼的景象。想當年佘太君擂鼓點將、三關排宴的英雄豪氣,現在是一點也沒有了。迴頭看看那些隨駕而來的大臣們,他們隻能隨班排隊,除此之外是一無作為的,吃飽了宣排宣排地方官,派戈什打聽打聽京城的家小,這就是他們唯一的正當差事。本打算在點將台上排午宴,因為塞外風大,旋風颳起來像高聳的煙囪一樣,直上雲霄,黃土、爛樹葉子,旋轉而來,我們隻能掃興迴來了。這天最愉快、收穫最大的恐怕是大阿哥了。晉北雁門關的山上有一種螞蚱,個兒很大,深綠色,兩隻腳上帶刺,跳得很遠,能踢人,嘴上還能流出黑油來。捕它的時候,一不小心,手心被它踢上一腳,能劃出一道口子,很痛,當地人管它叫登山倒。大阿哥和隨侍他的小太監,就捕了十幾個。晚上,小太監偷偷地拿給我們看。大阿哥有一種良好的習慣,他認為是好東西,總願意拿出來給別人看的。聽別人說一聲好,他就心滿意足了。我們誇讚一番,小太監是會向他添油加醋描繪我們的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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