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晚膳剛用完,李蓮英就帶著縣官進見來了。小太監捧著四個包袱。李蓮英代奏,說縣令某,知道老太後、皇上出宮時沒帶衣服,特將先人的遺物及自身的衣飾奉獻,聊備替換,粗陋不堪,望太後赦臣死罪。老太後點點頭說,‘你先下去吧’。打開包一看,藍薄呢子整大襟襖一件,深灰色羅紋褲子一條,沒領軟綢汗衫一件,半截白綢中衣一條。這是給老太後的。打開另一包,是江綢大袖馬褂一件,藍縐長袍一件,另備隨身內衣一套,這分明是給皇上的。另一包是皇後、小主、格格們的,因為都是旗人,打點的都是男人的長袍絲褲。最最令人滿意的,是最後一包,全新的襪子,都是細白市布做的,大約十多雙。兩天多來,兩次遇雨,別處都能忍受,隻有腳在濕襪子裏漚著,真難受。還有件極可心的事,包裏另有一雙矮腰細絨軟胎的氈靴子,高寒山區,又潮又濕,這是預備老太後洗浴完換的。無怪老太後讚嘆地說:‘這個人有分寸,很細心。’此外,小太監又抱來兩個梳妝盒子,梳篦脂粉一應俱全,老太後說,三天沒照鏡子,不知成什麽樣子了。


    從昌平到懷來(8)


    “我們趕緊打水,洗頭洗臉擦身上,李蓮英給老太後細心地梳頭,把過去的盤羊式改成了兩把頭,老太後從此又恢複了旗裝。皇後、小主、格格也各人揀了件男人長衫穿了,還原成本來麵目。在給老太後梳頭時,我在一旁伺候,聽李蓮英稟告說,京城裏軍機大臣王文韶來了,特意向老太後稟告,軍機的一切信印,他全帶出來了。老太後點點頭,這就等於老太後在路途上能發號施令,調動一切了。這是件極關重要的大事,於是傳諭,明天接見軍機們。在這裏,我附加一句話,我在溫泉的路上足踝骨被有毒的牛蠅叮了,漸漸腫起來,雨水一泡,化膿了,走路一跛一點的。老太後就把氈靴子賞給我,我一直留它20多年,後來搬家丟了。這位縣官隨行在到西安,辦前站糧台,時常召見,才知道他姓吳,是曾國藩的侄女女婿。老太後眷念故臣,對他自然會格外體恤的。


    “第二天,在這縣城駐蹕一天。早晨開始‘叫起’,這是離宮後第一次有威儀的行動。吃完早飯,老太後正襟危坐在堂屋東麵的太師椅上,梳著兩把頭,很是端莊,皇上穿青色馬褂,淺藍的綢衫,雪白的襪子,坐在西麵也很鄭重體麵,地上鋪好拜氈後,我們當侍女的就迴避了。這次叫起,幾乎是滿漢的全部軍機大臣一個不缺。我們是不能問這些事的,李蓮英、崔玉貴也隻能在下房侍候。很明顯,這次叫起以後,王文韶連夜迴京了。慶王隨老太後走兩站,每天幾次召見,後來也迴京了。這是預備議和的開始。


    “就在庚子年七月二十五的早晨,我們隨同老太後的鑾駕,出懷來的西關,經宣化,過懷安縣,八月初已近山西境了,從此,吃飯有地方供應,走路有軍隊保護,我們又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悠遊自在的生活了。但風餐露宿,道路顛簸,走在這早穿棉午穿紗的地帶,又當這乍陰乍晴的季節,比起宮裏的生活來,當然是相差萬裏了。我和娟子不禁兩眼癡癡地迴望著京城。”


    西行路上(1)


    “老太後的西行車隊像滾雪球一樣,由最初的3輛變為30多輛了。當差的人也陸續添了十多個,於是也就威武起來。可能是為了安全起見罷,撇開京綏通路不走,傍著這條道走崎嶇的小路。最初還記些地名,以後索興不記了。長途跋涉是很苦的,但差事比較輕閑。中午吃飯有太監伺候,除晚上睡前的洗涮由宮女伺候外,老太後因沿途勞頓安歇得早,事不多。最奇怪的是老太後在路上很少發脾氣。規矩鬆了,過去我們不能抬眼皮看的人,現在也能正眼看他們了,除去皇上以外。


    “難熬的是路途上的寂寞,滿眼青紗帳,無邊無際,若有什麽古蹟,我們也沒心腸看。睜開眼睛一片綠,也都看厭煩了。但不能睡覺,稍不小心,車一傾斜,頭會碰出包來。就在這萬分無聊的時刻,忽然後邊的馱轎裏發出清脆的二胡聲音,手法很熟練,聽得出這是由大阿哥的轎裏飄出來的。隨著風又飄來幾句唱詞:‘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鋒交,上前個個俱有賞,退後……’節奏鮮明,行腔吐字,一放一收,很有叫天(譚鑫培)的味道。這是大阿哥在長途寂寞中第一次發出來的聲音。


    “大阿哥是己亥年(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進宮的,當時大約是14歲。他是端王爺載漪的兒子。端王爺當時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聲色犬馬,吹拉彈唱,無一不好。他有一個好福晉,能說會道,八麵玲瓏,讓人處處滿意,常進宮伺候老太後,很是得寵,說他夫以妻貴,一點也不過分。乘著戊戌以後光緒爺不得誌的時候,就把他們的兒子舉薦進宮來。說舉薦——是真的。聽大家傳說,端王親自向老太後稟奏,臣的孩子可以當大阿哥。


    “大阿哥叫溥,提起他來,咳!真沒法誇他。說他傻吧,不,他絕頂聰明,學譚鑫培、汪大頭,一張口,學誰像誰,打武場麵,腕子一甩,把單皮(小鼓)打得又爆又脆。對精巧的玩具,能拆能卸能裝,手藝十分精巧。說他機靈吧,不,人情上的事一點不通。在宮裏,一不如意,就會對著天長嚎,誰哄也不聽。說他壞吧,不,一輩子沒做過壞事,吃喝玩樂,盡情地享受,與人無爭,與事無忤,隻知道缺什麽要什麽。說他好吧,不,一輩子沒做過好事,談不上一個好字。他一生不知道錢是幹什麽用的,隻知要東西,下人給弄來就行。至於變賣什麽東西,變賣了多少錢,東西買得值不值,他一概不懂,也一概不問。所以辛醜迴鑾以後,取消了大阿哥的名義。他出了宮,人就稱他為大爺了,他將幾輩子積存下的珍寶、字畫、房產、莊田等,一古腦兒全變賣了,當然中飽的人不止一個。他由青年到死一直是這樣子。40歲以後,由於女色、酒、鴉片,縱慾無度,雙目逐漸失明了,也就更加消沉。但他從來沒誇耀過自己曾經是大阿哥,也不念道自己是王爺的兒子。他中年住在後海蒙古羅王府,後來眼也瞎了,家也窮了,靠從前騙過他吃過他的當鋪掌櫃的周濟他碗熱湯麵,施捨一點菸灰度日。在敵偽時期,他默默地死去了。


    “不多說了,大阿哥大爺後來的事,要說還能說一車,還是收迴來,繼續說他西行路上的事罷!


    “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在家裏使奴喚婢,嬌生慣養,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現在悶在馱轎裏,除去吃飯睡覺以外,根本下不了地,一連就是幾十天,怎能忍受得住?於是千方百計地找消遣的東西。大阿哥馱轎裏添的各種玩意就多了,有手鼓,這是西北人喜愛的樂器,大阿哥能敲,一邊敲一邊唱:‘平生誌氣運未通,似蛟龍困在淺水中。’這是彌衡的擊鼓罵曹,很有一股傲氣。見什麽唱什麽,足見大阿哥的聰明。


    “一天早晨,剛上車,響晴的天氣,西北風迎麵吹來,很有些初秋的意味。突然,由大阿哥馱轎裏飛出嘹亮的嗩吶聲音。小娟子機靈,馬上讓車夫停下車來,找到專侍太監,叫啟稟大阿哥,千萬不要再吹,如果要吹,要把嗩吶筒子塞上手絹,免得聲音飄到太後耳朵裏。試想老太後在前麵坐轎車,後麵跟著個吹嗩吶的,不成送殯的了嗎?老太後哪有不翻臉的。幸虧她機靈,心眼快,免去了一番大的麻煩。大阿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太後的鞭子。從此種下了大阿哥對我們倆人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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