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中午,雖然沒出太陽,但特別悶熱,蒼蠅又多,直叮臉;院子裏的蜻蜓亂飛,使人心發煩。我們出來進去舀洗臉水,打漱口水,要特別小心,一來地滑,二來台階高,會絆個跟頭,好在這個地方燒火用炭,而使水很方便。據說這兒三個店原來都準備好三大鍋綠豆小米粥,熬好了等候禦用,可是都被亂兵饑民給搶光了,任憑怎麽攔擋也攔擋不住,隻有這個院裏還剩下一點鍋底,是再三央告才留下的。這時亂兵成幫結夥,由店前經過,俗話說,有勢力的怕不要命的,這都是些亡命徒,誰也不願意招惹他們。


    “老太後就在漱洗完畢以後,召見了這位地方官,我們躲在東暗間裏,李蓮英引進來的這位地方官大概是南方人,說的話聽不清也就記不清了,隻記得說話帶絲絲的口音。老太後很誇讚他一番。當然,在兵慌馬亂的年月,出縣城30多裏路,酷暑的天氣裏,又冒著大雨,到兩縣的邊界上親自恭迎聖駕,亂世識忠臣,這種赤誠的心,實在難得。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昨天到一個縣(昌平縣),放槍把我們趕走,今天到懷來,郊外親迎,怎能不讓老太後感動呢!


    “不一會兒,廚役送豆粥來了,由皇帝的內監接過來,隻是每人一中碗,並無別的食品,先送的兩碗裏還有細絲鹹菜,其餘的連鹹菜也沒有。可憐的午飯,根本沒筷子,老太後讓取秫秸杆來,這已是兩天來司空見慣的事了。吃完粥後,老太後照例要走一走,忽然看見我在旁,說‘榮兒有水煙嗎’?我說,‘水煙、火鐮全沒丟,就是沒菸袋’。李蓮英趕忙去找,恰好地方官在店門口,跟他說清楚,很快就送來了。老太後問些閑話,內監侍女都在旁,並不避諱。太後說:‘這迴出來十分倉促,皇帝、皇後、格格們都是單身出來,沒有替換的衣服,你能不能給找些衣裳替換一下。’縣官跪著迴稟說:‘微臣的妻子已經亡故,衣服箱籠多寄存在京城裏,隻有微臣的姐姐姐夫隨臣遊宦到這裏,臣母尚有幾身遺物,還在臣的身邊,皇太後不嫌粗糙,臣竭力供奉。’看來這位縣官很識大體,說的話很娓婉動聽。老太後讓他平身,又低聲對他說,‘能找幾個雞蛋來,才好’!縣官說,‘臣竭力去找’,說著請跪安退下。過了片刻,縣官親自用粗盤托著5個雞蛋並有一撮鹽敬獻給老太後,並說各家住戶,人都跑空了,隻能挨戶去翻,在一家抽屜裏,找出5個雞蛋,煮好後獻給太後。又說,臣知道老太後一路勞乏,特備轎子一頂,轎夫都是抬轎多年,往來當差慣了的,請老太後放心等等。這期間我們洗手給老太後剝好雞蛋。我們隔著簾子看縣官,大約35歲上下,清瘦臉,很穩重。老太後讓他下去休息。老太後一口氣吃了3個雞蛋,大概是驚恐的心已經過去,兩天來又沒好好吃飯,把剩下的兩個雞蛋讓李蓮英獻給皇上,別人都沒有份,這是老太後特意表示對皇上的愛敬。老太後吃完雞蛋又吸幾管水煙,重新洗臉擦背,疲勞總算趕走了些,開始傳唿起鑾。


    從昌平到懷來(7)


    “老太後坐懷來縣備的轎子,皇上坐延慶州備的轎子,皇後、小主同一乘馱轎,大阿哥和溥倫貝子同一乘馱轎,李蓮英一乘馱轎,餘下順序而行。出了榆林堡,途經各處村落,更是殘破不堪了,門窗戶壁沒有一處整齊的,都被殘兵敗卒給破壞了。他們有什麽搶什麽,如果門鎖著,就把窗戶給掏開,牆也壞了,籬笆也倒了,破棉絮爛褂子全給扔在路邊上,他們像蝗蟲一樣走到哪裏吃到哪裏,一群接著一群地吃,把老百姓的東西吃幹淨算完,這是我們親眼見到的。


    “要說一點不是我應該說的話了。


    “李蓮英不是臨離開宮的時候就發蔫嗎?半路上下大雨不是又病了嗎?現在又揚氣起來了,就因為來了個護駕的岑春煊,一口一個大叔,把李蓮英喊得揚氣起來。我和娟子同樣有這樣的看法。


    “我們足不出戶,又聾又瞎,唯一的消息來源是聽小太監的,他們有話存不下,有點消息必定悄悄地告訴我們才算舒心。聽小太監說,岑春煊本來不是帶兵的,他是甘肅管錢糧的官叫藩司,也叫藩台,是個好說大話喘粗氣的人,牛皮吹得呱呱叫。說他是‘苗子’,有種野性,在家行三,大家背後管他叫岑三,也叫苗三。洋人在天津沿岸擾亂的時候,他就揚言要求出兵,等到洋人侵占了天津後,他更火急暴跳地要勤王。甘肅巡撫看他牌子扛的硬,自己攔他也怕落不是,更加眼不見心不煩,打發他出去了事,於是給了他2000來兵,5萬兩銀子,由糙地順北路來到了京城。到了京城後,軍機處並沒把他放在眼裏,他的步兵原來駐在張家口,因此讓他辦理察哈爾堵防的事,等兩宮離宮以後,他得了信息,就追隨到了懷來,藉機揚言說是由甘肅特來京郊帶兵護駕的,吹的多響。他的老子是岑毓英,當過雲南總督,朝聖時曾和李蓮英打過交道,所以他一到懷來的榆林堡就先拜見李蓮英,一口一個大叔,叫得又響又脆,李蓮英平白添了這樣一個有軍隊的侄子,也是求之不得,有了他可以隨自己的手心轉;而岑呢,有了李也可以上邊通天,差事一定當得紅火,本來就是順杆爬的人,抱住這條粗腿,就一定會飛黃騰達。兩人一拍即合,人得喜事精神慡,因此李蓮英也就不發蔫了。從榆林堡開始,這兩位令叔賢侄就密切合作,直到辛醜迴鸞,岑春煊所以能當保駕的近臣,實在是李蓮英保薦的。李更長期給他說好話,岑春煊才一直恩寵不衰:不到半年就升到陝西巡撫,後來當兩廣總督了,這都是從榆林堡喊大叔開始的,不要小看現在這個小鎮甸滿街流黃泥湯子。這段公案,我們當侍女的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骨子裏的事,往往不容易猜透。這也是我們不應該說的話。總之,子承父業,岑毓英總算教子有方。俗話說得好,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


    “不說閑話了,還是書歸正傳吧。


    “從懷來縣官接駕起,王公大臣們就撒了歡了,首先是快馬加鞭先察看老太後駐蹕的地方,再察看各王公大臣的公館如何,弄得烏煙瘴氣,跟夜宿西貫市時的鴉雀無聲不同了。自榆林堡啟駕到懷來縣城30裏的路上,探馬往來就有兩三次之多。娟子說,他們又還陽了。未初離開榆林堡,申正已經到了懷來縣城。這是小縣,城裏街上滿是鵝卵石,非常難走,坐在轎車裏簡直骨頭都要搖蘇了。偶爾有兩三家門外貼出紅紙來,表示迎駕,一看就明白,這是縣太爺的主意。老北京有句俗話,‘燕九掛燈籠,冷冷清清’,本來正月十五已過,應個景兒罷了。


    “老太後、皇上的轎直抬到官衙門裏內宅門口。這位縣太爺很會辦事,把整個官廨騰出來,作為臨時駐蹕的行在,顯得異常尊敬也顯得格外親切,又容易保衛。他手下也有一幫得力的人,雖然說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但他們把門庭院落收拾得幹幹淨淨。正房三大間,老太後臨時住,這大概是縣官的臥室,陳設不多,可很雅潔,尤其西麵一鋪床,湖色軟緞子夾被,新枕席配上羅紋帳子,垂著山水畫卷的走水,兩個青絛子帳帶,很不俗氣。中堂的北麵,一個條山的架幾,一張八仙桌子,兩把太師椅,鮮紅的椅墊,顯得很勻稱。比起西貫市,土炕,沒炕沿,光禿禿的隻有一把破簸箕,真是天上地下了,無怪老太後滿意。正房東邊有兩間矮房,是耳房,和正房隔山相通,這是便於下人們伺候。皇上住外院的籤押房,是縣太爺辦公會客的地方。跨院西花廳三間,住皇後、小主、格格們,溥(大阿哥)、溥倫隻有和皇上望衡對宇而居了。我們當然是住在正房的耳房裏,因為伺候老太後方便。縣官的女眷都避在西北角的平房裏。晚飯很豐盛,主要有肉、雞、肝,自從離宮後,第一次開葷,所以也吃得特別香。這些肉和雞都是他靠地方紳士弄來的。在這鬥大的山城裏,也真難為他了。一時王公大臣,閹人侍女,滿坑滿穀,幾乎擠破了這小小的縣城。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宮女談往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易並收藏宮女談往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