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兩頰是塗成酒暈的顏色,仿佛喝了酒以後微微泛上紅暈似的。萬萬不能在顴骨上塗兩塊紅膏藥,像戲裏的醜婆子一樣。嘴唇要以人中作中線,上唇塗得少些,下唇塗得多些,要地蓋天,但都是猩紅一點,比黃豆粒稍大一些。在書上講,這叫櫻桃口,要這樣才是宮廷秀女的裝飾。這和畫報上西洋女人滿嘴塗紅絕不一樣。


    “我拖拖拉拉說了一大篇沒用的話,該說正經的了。”她微笑著說:“人們都知道老太後注重修飾,所以我說得詳細一點。


    “我早晨梳洗打扮完了,拿上小包裹,小太監跟著(宮女不許單人行走),先到永壽宮西配殿,這裏是李蓮英、陳全福歇腳的地方。陳全福拿起一個包裹說,咱倆一塊走,我就明白是怎麽迴事了。他們是想借著我這條小水溝,向外麵流點髒水。我乖巧地把陳全福的小包包在我的包裏。


    “我又要節外生枝地說幾句話了。太監出入神武門隻許空身進,空身出。一般的王爺貴人都進東華門或西華門,不進神武門。神武門離後宮較近,是太監出入頻繁的地方。宮廷的規矩特別嚴,太監出入不許攜帶包裹,護軍有權對他們搜身。隻要一出順貞門(禦花園的後門,麵對神武門),就是護軍的管轄範圍了。我們會見家屬是出神武門,要走好遠的一段路,所以太監要往外拿小包裹,定要找我們替他攜帶。再說,太監和護軍例來就不和睦,護軍一般都‘旗份’好,祖宗全是隨龍進關的,有過汗馬功勞,現在他們到茶樓酒肆裏也是‘爺’字輩,根本瞧不起淨身求靠的太監。可是,太監能接近太後、皇上、皇後和貴人們,護軍根本沾不上邊,太監常常借上頭的權勢,給護軍點窩囊氣受。光緒初年護軍和太監打過幾場架,都是太監占上風,上頭有意無意偏向了太監,所以護軍始終有些氣不平。因此,太監也有意避著護軍。現在把小包交給我帶出,免得有口舌。


    “陳全福是個老太監。是儲秀宮看宮門的頭兒,屬實權派。‘宰相門房七品官’,何況儲秀宮呢?但陳全福的權勢,也隻限在宮內,一出宮門就使不開了。所以他想往外偷運點東西,必須藉機會。太監按正常來說,所掙無幾,是比較清苦的,一有機會就講究偷,可以說沒有不偷的太監。今天的時機正好,人們興高采烈地過節,人來人往也很多,再說我是老太後的貼身丫頭,春節老太後賞點東西,這是情理之中的事,誰要是過問,看我把臉一翻,讓他們問老太後去。——誰敢惹這份麻煩!


    “正月初二的上午,在北京還是五九的天氣,屬嚴寒季節,我梳著油光的大辮子,辮根紮著二寸多長的紅絨繩,辮梢垂在大背心的下麵,繫著一個紅蝴蝶的辮墜,頭上戴一朵剪絨花,兩耳黃澄澄的金墜子,腳下五福捧壽的鞋。在儲秀宮裏,每天呆在溫暖如春的屋子裏,走在火炕的地上,臘月寒冬也不覺冷,可是一到宮外頭就不同了。腳下穿著薄薄的棉鞋,凍得腳趾頭像貓爪子抓似的疼。走在石頭子鋪的甬路上,顯得有些不舒服。但為了誇耀自己的身份,顯露自己的容貌,自永壽宮出來,前麵有老太監陳全福給帶路,後麵有小太監挎著紅包袱跟班,在筆直的西二長街上一路搖搖擺擺,我恨不得把五福捧壽的鞋踢到旁人的鼻子尖底下,讓別人認清我是老太後的貼身大丫頭。這真是‘人得喜事精神慡’,不論天氣怎樣的冷,我是照樣賣弄精神。萬沒想到,我剛走過長春宮的宮門口,就聽到後頭有人高聲喊著:‘土地爺放屁——神氣’,‘在外頭搖斷了膀子,迴宮裏餓斷了嗓子’。這顯然是在奚落我了。在內宮裏大喊大叫是不允許的,一定是有什麽來頭的大丫頭,在外頭故意撒瘋賣味兒,把從小太監那裏學來的村語野話,高喉嚨大嗓門地叫出來。我迴頭一看,果然是隆裕主子的大丫頭小寬子和秀玉。我們是一起進宮的好友,小姐妹們見麵是可以任意歡笑的。三個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在甬路上縱情地笑謔,惹得來往的人都注目,有的上前打招唿,表示能和我們套近乎也是份光榮。這是我一生最歡快的時光。過了這段時間,我就永遠墜入黑暗的深淵了,我特別愛迴憶這段年華,夢裏有時笑醒了,但醒後環顧四周,四壁淒清,思前想後,不覺枕上沾濕了一片。我的家本無權無勢,可他們紅太監為什麽和我家勾勾搭搭搞得很近乎呢?我恨我年輕、癡傻,不明白事理,結果落到陷阱裏,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陳全福老太監到了接見處,一句話也沒說,像沒事的人一樣,默默地坐著。他們跟我的家裏人大概是早就心照不宣了,隻是把我瞞在鼓裏頭。那時滿漢還是不許結婚的,後來才知道老劉在進宮時就認了旗份了,庚子以後才準滿漢通婚。不知李蓮英用什麽手段,把我算計到他們手裏去了。幾十年的委屈,我從來也沒向外人吐露過,今天有機會對您說說,也讓我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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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上鞋兒四寸羅,朱唇輕點一櫻多(4)


    她說完一長段話以後,眼淚已經瑩瑩滿眶了,臉向著外麵的窗子,長久長久地沉默著,然後長籲一口氣,說:“本來有言在先,不再惹您傷心了,結果還是讓您陪著我不舒心。”


    她把宮裏下層生活,瑣碎地說出來,從這些細小的事件中,能嚼到其中的滋味。在我也可以算是像讀《春秋》一樣品嚐到她的微言大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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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膳不勸膳(1)


    前麵我已經說過,我們的談話想起什麽就說什麽,所以瑣碎、雜亂,何況事隔多年,專靠記憶,已經有些渺茫了。我盡量做到模糊的事不寫,這樣,對人對己還比較心裏安穩些。


    一天早晨,外麵刮著大風,在屋子裏都覺得縮手縮腳的。北京冬天的氣溫,不決定在雪上,而決定在風上。老宮女把家務安排完了,和我瑟縮在爐子旁,任北風撼動庭戶,我們隻能抱著這一團火取溫暖。靜極無聊,她又絮絮地談起宮中的往事。


    她開宗明義地說:“宮裏的事,有的可以明說,有的不可以明說,有的隻能意會不能言傳,有的表麵是一迴事,骨子裏又是一迴事。”她談話的過程中,我向來不插話,以免擾亂了她的思路,隻是靜靜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說:“這話不是我說的,這是張福大叔告訴我的。”她的話觸動了我的心事。我早就想知道點慈禧時閹人的情況,就算是片麵的也好。


    “張福,我們都親親熱熱地叫他一聲‘福大叔’,並不是虛情假意地叫,而是真心實意地叫。


    “這裏須要說清楚,張福原名叫張德福,是專伺候老太後的太監。老太後喝茶進膳都必須由他來伺候,所以他當的是上上差。上頭為了省事叫著順嘴,就管他叫張福,我們尊敬他,也叫順了嘴就喚他福大叔,有時親切地叫他一聲福叔。


    “他是真太監。太監熬到有油水的地步,或者偷了些貴重的東西,發了橫財,就要買老婆,置公館,成立一個像樣的家,居然也就充當爺字輩來了。我們管這樣的叫假老公(老公是一般太監的通稱。太監是不喜歡這種稱唿的,叫老公等於罵他八輩祖宗,因北京到張家口一帶,管烏鴉叫老公)。福大叔不是這樣的人。他孤身一個人,沒有眷屬,不論黑天白夜,長年住在宮裏。當差小心謹慎,好像他生下來就是專為伺候老太後似的。老太後特別喜歡他,也特別信任他。除去伺候老太後吃喝以外,煎藥是最重要的事,必須由他來煎熬,老太後才放心。最可貴的是他從來不恃寵欺人,更不指手劃腳地去支使人,總是低下頭安心地當差,從不說一句閑話。看到別的太監闊氣了,他隻當沒看見,默默地點點頭,愣一會兒神就過去了。他經常說,他是金命人,走的又是白虎運,上克父母,下克兒女,隻有孤孤單單地伺候人才能好。我們小姐妹們背後常說,太監裏頭也有好人,福大叔就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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