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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夜(2)


    “當然,老太後是最聖明不過的人,對自己最親信的貼身丫頭是另眼看待的。不管在外麵有多不順心的事,對我們總是和顏悅色,得到外麵的人所得不到的慈愛。譬如,她對我講;‘榮兒,你過來,你那辮梢梳得多麽憨蠢,若把辮繩留長一點,一走路,動擺開了,多好看!’等等,輕易不露出疾言厲色的麵孔來。


    “當然值夜的規矩是不許犯的:


    “第一,絕對不許仰麵朝天大八字式躺著,身體乏了,閉目養神可以,但不許出粗氣。


    “第二,不許出惡味,不能在正偏殿解溲。


    “第三,太後坐的炕、椅子等決不許坐。


    “第四,門口值夜,永遠保持兩個人。


    “這都是曆代相傳,姑姑一代一代地教出來的。


    “另外,還有一處值夜的。


    “在儲秀宮西偏殿和體和殿聯接的廊子底下有日夜不斷的銅茶炊,這是老太後的茶房和值夜班的太監、宮女休息吃點心的地方。銅茶炊旁有不灰木(白石灰和粉子做成)爐子,黑夜白天生著炭,我們的點心在宮門沒上鎖前,就預備在這裏。這裏有個非常好的老太監名叫張福,他的下處在體和殿南門偏東的兩間小窄房子裏,那是老太後十分寵愛的人,給老太後預備沏茶用的水,煎藥,侍候老太後吃飯,李蓮英辦不到的事,他能辦。他做事勤勤懇懇,又仔細,又耐心,是老太後的貼心太監,我們儲秀宮全宮的太監、宮女都管他叫張大爺(伯伯)。他是經常值上夜的,是老太後時刻離不開的人。我們都喜歡到這兒來休息,在這個老頭身邊能得到些溫暖。


    “這就是我們值夜的情況。應該說,主要值夜的還是我們宮女。”


    老宮女說話的語氣非常嚴肅也非常得意,因為她既當過敬煙的侍女,也給太後值過夜,又當過太後的侍寢。庚子年(1900年)侍衛著太後又去了一趟西安,簡直是太後手下惟一的功臣了。我懷疑那拉氏為什麽狠心把她賜給一位普通老公呢?我多次問過她,她隻是說:“我們當奴才的,還不是和老太後的一隻貓、一隻狗一樣,想賞給誰就賞給誰。”話雖是這樣說,大的情況也確實如此,但那拉氏雖然心狠手辣,可她以恩怨分明自居,也決不會糊塗如此地步,所以這裏一定有隱情,我曾多次提起,老宮女始終不肯說,一提起這個就避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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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插曲


    我們是家庭談話,是漫談,有時候也就形成無邊際的瞎扯。我跟她說:“照您這樣的說法,老太後的護衛是那樣謹嚴,宮廷裏就不可能發生yin穢的事了?那麽騷唐臭漢,曆史上的傳說也全是假的了?”


    她笑著說:“唐啦,漢啦的我不懂,那些亂事,宮裏也不許說。不過我敢說,我在宮裏頭七八年,按照宮廷的製度說,根本不會有這種事兒。”


    我說:“外頭傳說小安子最得臉,太後梳頭他在一旁看著,太後穿紅牡丹花的湘繡旗袍,他給前後照鏡子,這不成了楊貴妃和高力士了嗎?鹹豐死的時候,太後才28歲,小安子就更得寵了。那時同治帝還小,不明白事兒,等大一點懂事了,就下定狠心,非宰了小安子不可。結果在大婚前,借著小安子到江南去辦龍袍,而太監又本不許出京城這個祖宗的製度,在濟南府讓山東巡撫丁葆楨給殺了。人們撕開他的褲子一看,卻是個缺嘴的茶壺,原來他是個假老公(太監),所以慈禧特別喜歡他。您聽說過這件事沒有?”


    她笑了,從來也沒有這樣張嘴大笑過。她反過來問我:“您信嗎?”


    我說:“民國以來的小說、小報都這樣說,我不相信,想來還不至於荒唐到這種地步吧!可又一想,二十七八歲的寡婦,垂簾聽政,大權在握,想幹什麽全行,誰敢說什麽?紅燈綠酒以後,我幾個麵首,聊慰深宮的寂寞,這種事不但中國古代有,就是西洋從古羅馬時代就有記載,所以也不算稀奇。”


    她笑著說:“皇帝並不傻,給皇帝出謀劃策的人更不傻。中國使用太監的年代,聽人家說有幾千年啦,哪能想不出治太監的絕招來。再說管太監的衙門都有權。清代的內務府就一年春秋兩季檢查太監,二次淨身、三次淨身的都有,通過賄賂漏檢的,當官的要掉腦袋,誰敢擔那個不是?太監的家都是窮到底,有錢的人誰也捨不得割去命根子,淨身後托人靠臉巴結一份差事,淨身不幹淨,誰敢給引進啊!沒事拿腦袋耍著玩,在製度上,在情理上,都是沒影的事。當初安排宮女們值夜,當然主要是為了侍衛後、妃,其次,也有限製年輕的後、妃的意思。”


    她的一片大道理,倒真把我說服了。細想想小安子的事,確是不合乎情理。想當初他淨身投靠,經過幾道關口的檢查,可當他得勢的時候,突然就長出個沒嘴的茶壺來,這顯然是好事者編造的。


    她對我訴苦,有時候絮絮叨叨地對我說:“民國以來,有好多的人問我,說李蓮英值夜,聽到老太後在屋裏咳嗽,他怕驚動老太後,就跪著爬進了寢宮,給老太後倒碗水喝,使得老太後很感動。那麽說老太後不就成了孤寡戶了嗎?沒人答理沒人瞧,夜裏咳嗽,連碗水全喝不上,那還稱什麽皇家太後呢?這些胡謅亂的話,我真不知怎麽說才好!


    “還有人問我,說慈禧太後愛聽楊小樓的戲,主要是喜歡楊小樓的武功,讓太監把他裝進食盒裏,抬到寢宮裏頭去。這更是沒影的事。老太後、皇後好比兩隻鳳凰,我們宮女好比一群麻雀,整天圍著鳳凰轉,最少也有十幾隻麻雀在後邊跟著。這是製度,是規矩,抬進一個大活人來,往哪裏放啊!這都是哪兒的事!我還不知道對我們宮女會瞎編些什麽呢!所以除去對誠心誠意想知道點宮廷故事的人說以外,我閉口不講宮裏的事。”


    有好些事情對她說來是很為難的。要想解釋清楚宮廷裏的真相,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社會上人們的誤解也很多,所以她默默地不開口,冷冷地對待社會上的一切人們,生怕他們問些她不能迴答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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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起”以前


    清代的早朝,宮廷的專用詞稱“叫起”,是皇帝或垂簾聽政的皇太後召見軍機大臣、王公、滿漢大學士或六部堂官以及封疆大吏等傳達諭旨、聽候奏對、接受覲見等的最高形式。經常是在早晨7點至8點以後,大約用一個時辰(兩個小時)左右。這在宮廷裏是最隆重的事。


    “提起‘叫起’,我又要讚美老太後了。”她興高采烈地對我說:“老太後就是講精氣神兒,一天到晚那麽多的大事,全得由老太後心裏過,每天還是悠遊自在,騰出閑工夫,又講究吃,又講究穿,又講究修飾,又講究玩樂,總是精神飽滿,不帶一點疲倦的勁兒。就說‘叫起’吧,不管冬天夏天,颳風下雨,到時候一定起床,準時到養心殿,幾十年如一日,真是不容易。”她對老太後永遠是心悅誠服、讚不絕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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