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一無跡」,聽上去頗具詩意,這樣的莊子很像是意象派詩人艾米·洛威爾在中國式小詩《落雪》裏描繪的那樣:「雪花圍著我低語,我的木屐在身後的雪地留下印跡。但沒人會走過這條路,追尋我的足印。當寺廟的鍾聲再次響起,它們將被遮掩,將會消逝。」


    如果把詩境打碎,這樣的場景未必值得羨慕,似乎還是「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更好一些。於是,可以與《繕性》這段文字參照的,是《秋水》裏假託孔子的一段話,說在堯舜的時代,天下沒有不得誌的人,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智慧超卓;在桀紂的時代,天下沒有得誌的人,這也不是因為他們的才能低劣。


    所以說《莊子》是亂世之書、過激之辭。隱居,隻是不得已的選擇;隱居,也是在等待機會。——莊子可以正言若反,統治者也可以反言正用:一個時代隱士多,就說明政府很糟糕;那麽,為了證明這個政府不糟糕,就不能容忍這些人繼續隱居。韓非子為此奠定過理論基礎,說太公望受封齊國的時候,當地有狂矞、華士兩兄弟,他們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鑿井而飲,自給自足而無求於人。太公望無法容忍這種人的存在,派人把他們抓起來殺了。周公旦在魯國聽說了這事,責問太公望說:「狂矞、華士都是賢人,你才赴任就殺賢人,這像什麽話!」太公望為自己做了許多辯護,大略是說,先王留下來的治國之道非爵祿則刑罰,但是像狂矞、華士這種人,爵祿刑罰對他們都沒用,當君主的沒法統治他們,留他們做什麽呢,還怕他們亂法易教呢,還是殺了的好。(《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從這個角度來看,莊子也幸好生在群雄競逐的亂世,如果是生活在天下一統的暴政之下,想隱居怕也難了。西晉葛洪就生活在類似的情境之下,又有一再辭官的經驗,於是假託附勢公子和懷冰先生的對話,辯解說堯舜在位的時候有隱者許由,大禹在位的時候有隱者柏成子高,聖明的時代是有包容力的,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性情自由地選擇和發展。(《抱樸子外篇·嘉道》)況且把凡鳥的巢穴掀翻,鳳凰也不會來了;把魚鱉的池塘弄幹,神龍也會跑走;殺害了一名士人,人才就不會來你這裏了;太公望開了暴虐兇殘之先河,是用治軍的方法治理太平之世呀。(《抱樸子外篇·逸民》)


    葛洪的話並沒有說服所有人,曆代統治者對隱士或多或少都不太滿意,譬如明朝開國,朱元璋也是學過太公望的。所謂「古之清高,今之逋逃」(《抱樸子外篇·逸民》),這個罪名著實不輕。尤其在大一統的年代裏,要想「鼷腹鷦枝,從吾所好」(袁宏道《善哉行》,化用《莊子·內篇·逍遙遊》「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的典故),往往並不那麽容易。


    不過,我們還可以換一個角度追問一下,莊子不是說隱居隻是不得已的選擇嗎,如果給莊子等來了時機,讓他真的可以「大行於天下,返迴『至一』的境界而不顯露行跡「,他具體會怎麽做呢?


    這就隻能見仁見智了,甚至有人認為莊子會推行孔子之道,尊崇儒家六經,那些寓言、重言、巵言不過是在亂世之中不得已的偽裝。(方以智《藥地炮莊》引劉概語)


    這個說法實在是太大膽了,但也不是找不到同道,明初的宋濂就認為儒分七種,孔子為道德之儒,為萬世之宗,莊子是曠達之儒,雖然對孔子望塵莫及,但好歹也算一儒。(《七儒解》)繼續追溯下去,蘇軾曾推測莊子是以道為表,以儒為裏,其實是個幫孔子說話的人。(《莊子祠堂記》)韓愈則追溯莊子的師承,認為孔門弟子遍布四方,子夏的一支教出了田子方,田子方的一支就教出了莊子,(《送王塤秀才序》)


    好吧,就算莊子真是儒家,就算他在時命大謬中等待時來運轉,但我們肯定會問:究竟能等到這個好機會嗎?就算莊子本人等不到,我們能等到嗎?——這個問題對於莊子就等於是說:我們還能返迴上古的那個「至一」之境嗎?


    遺憾的是,無論莊子對上古社會的描述是否羼雜了太多想像的修飾,但讓社會倒迴去,這可絕對不是一件易事。王夫之在讀《莊子》的時候感嘆過一句話:天下既然已經有人了,又怎能使它沒人呢;天下既然已經有很多人了,又怎能把人變少呢?(《莊子解》)


    莊子「深根寧極而待」,在山野岩穴之間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時機。但是,如果我們足夠細心的話,就會發現一個令人慾哭無淚的問題:繞了一大圈,這不還是「有待」麽?


    7.


    古代那些信奉老莊哲學的知識分子們常常給我們留下一個散淡官場、寄情山水的刻板印象。逍遙遊於山水之間似乎是一種令人仰慕的高士風範,那麽山水對於人心來說,在莊子的視野內,究竟有怎樣的意義呢?——也許不像我們想像得那麽積極: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莊子·外篇·刻意》)


    在這段文字裏,那些優哉遊哉的閑人逸士反而是莊子批評的對象,而他推崇的天地之道、聖人之德是「無江海而閑」。也就是說,閑與不閑是取決於內心,而不取決於外部環境的。為什麽這麽說呢,我們再來看另外一段:山林與!皋壤與!i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莊子·外篇·知北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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