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意見傾向於價值判斷的話,那麽這個故事是不是還可以有這樣一個版本:「老百姓不如小科員,科員不如科長,科長不如局長,局長不如部長……?草民出門,騎上自行車就走,就算車壞了,坐公交車或者步行也無所謂,但總統出行必須有浩浩蕩蕩的車隊和嚴嚴實實的安保。草民對車的認識僅限於飛鴿、永久、捷安特,哪知道富豪坐的是法拉利或者阿斯頓·馬丁呢?小區裏有位賢達停了一輛奧迪,就引來了所有的羨慕,這不是很可悲麽!」


    看,同樣的邏輯,但感覺怎麽就這麽不是滋味呢?雖然是莊子的邏輯,雖然很切合我們凡夫俗子的常識,但顯然與莊子的一貫思想不符,問題出在哪裏呢?


    越熟悉《莊子》,就越難理解《逍遙遊》,甚至隻要緊接著讀完《齊物論》就會對《逍遙遊》產生困惑。研究者們為了彌合《莊子》思想的一貫性,很自然地就用《齊物論》的觀點來解釋《逍遙遊》,從郭象、成玄英以來,這是一個悠久的傳統。我們看看馮友蘭先生的理解:「《逍遙遊》裏講了一個大鳥和小鳥的故事。兩隻鳥的能力完全不一樣。大鳥能飛九萬裏,小鳥從這棵樹飛不到那棵樹。可是隻要它們都做到了它們能做的,愛做的,它們都同樣的幸福。」(《中國哲學簡史》)


    明代學者王世貞把自己的一所小屋題為「鴳適居」,賦詩詠之:「大鵬九萬苦不足,尺鴳搶榆恆有餘。除卻逍遙真際在,便應方朔羨侏儒。」小鳥反而成了知足常樂的榜樣,悠然安適,又何必非要去效仿九萬裏高飛的大鵬呢?


    這是一種相當普遍的意見,但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是的話,縱然「鷽鵬雖異,風月是同」(蕭統《錦帶書十二月啟》),可莊子那句「不亦悲乎」又是從何而來呢?


    小鳥的確「自我感覺」很幸福——這在現代是一種相當普遍的觀念。事情或者像愛默生在寓言詩裏說的那樣,鬆鼠自信滿滿地反駁大山的譏諷:「我雖然背不動鬆樹,但你也嗑不開鬆果」,或者我們可以拿出本·瓊森的名句鼓舞自己,相信榆樹生涯的300年不如百合花盛開的一天。


    但莊子對此顯然抱著譏諷的態度,這態度在接下來的一段裏尤其表現得明確起來: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莊子·內篇·逍遙遊》)


    大意是說,商湯向賢人夏棘請教,問上下四方有沒有盡頭,夏棘說無盡之外還是無盡,然後又把小鳥笑話大鵬的故事講了一遍(隻不過這迴的小鳥換做了斥鴳),說這就是小和大的分別。接下來是莊子的一段議論,說有些人論才智可以做個官,論行為能符合一鄉一土的道德標準,論品性可以投合一國之君的心意而取得一國的信任,這些人因此而自鳴得意,其實就像故事裏的小鳥一樣,所以境界更高的宋榮子才會嗤笑他們。


    宋榮子的境界已經很高了,世人無論是非議他還是讚美他,他都無動於衷,對名利毫不上心,但他的修為也就到此為止了。列子對名利也不上心,而且他會禦風而行,連走路都免了,但就算這樣,他還是有所依恃的(有待),沒風就走不了。如果順應自然的規律,把握六氣的變化,以遊於無窮之境,又還有什麽必須依恃的呢(無待)。所以說,至人沒有偏執的主觀態度,神人沒有功業,聖人沒有名聲。i講到這裏,莊子的理路就清晰起來了。小的確實不如大的,大的不如更大的,就像明人胡應麟用詩歌語言表達的那樣:鯤魚產溟渤,鬐鬛如山丘。朝行發碣石,暮宿崑崙陬。竦身激巨浪,噴沫飛洪流。倏忽化大鵬,九萬乘風遊。翼若垂天雲,眾羽不敢侔。一飛絕五嶽,再舉淩十州。翩翩鷽鳩侶,榆枋自相求。翱翔但咫尺,曷睹大化遒。(《詠史》之二)


    小鳥咫尺翱翔,無睹大道之極,但僅僅如此嗎?鯤化為鵬的故事太過瑰麗,以至於以辭害意,給後人帶來了太多勵誌的感染力,譬如歸有光「東海有大鵬,扶搖負青天。可憐蜩與鳩,相笑榆枋間」(《讀史》之二),一派不甘平淡而誌在建功立業的氣勢,偉則偉矣,哲學的內涵卻蕩然無存了。


    從學理上看,這裏邊還有一個必須辨明的問題:無論小的、大的還是更大的,都有所依恃,即「有待」,更高一層的境界就不以大小來區別了,而是以有待和無待來區別,終極的境界不是「最大」,而是「無待」,即無所依恃。


    劉笑敢先生對此提出過一個質疑,說《莊子》隻提到「惡乎待」,從沒說過「無待」,莊子及其後學的思想中尚未形成明確的「無待」觀念。既然列子禦風而行是「有待」,那麽至人「禦六氣之變」同樣有所「禦」,算不算「有待」?(《莊子哲學及其演變》,p137-142)這問題要辨析一下,《逍遙遊》從「有待」推演到「惡乎待」,理路清晰,步驟明確,「無待」是一個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概念,而列子禦風尚存主體與客體的區別,「禦六氣之變」則與天地萬物為一,圓融無礙,不再有主體與客體的分別,前者好比一盆水潑在身上,後者好比一盆水潑在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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