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永祥想呀想,想呀想,暈眩了,雙目淒迷,是什麽日子呢?


    「呀,也是冬至——」


    他還告訴芳儀:


    「冬至吃餃子,耳朵不會凍掉。」


    「餃子是誰發明的呀?」


    給她說典故:


    「東漢的時候,河南名醫張仲景,醫術高明妙手迴春。年紀大了,告老還鄉,正值嚴冬,鄉裏們為生計奔忙,麵黃肌瘦耳朵都凍爛了,所以他搭起棚子,架起大鍋,把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溫熱的藥材熬煮成餡兒,再用麵皮包成耳朵樣子——」


    「哎,當老師的愛長篇大論,引經據典,也不怕人家生悶。」


    「我還沒說到重點呢。」米永祥快五十的人了,還頑皮地捏捏妻子耳珠子:「下鍋煮熟的東西,分給來吃藥的人,每人一碗,喚『嬌耳』。吃過渾身暖和兩耳發熱,病也好了。」


    芳儀啐他一口:


    「胡說,什麽『餃耳』?不過是『餃兒』的變音,後來成了『餃子』。」


    「我給你做的,就是『嬌耳』,吃了不凍耳朵,永保嬌嫩。」


    ——奇怪,就像昨日閨中密語。


    二十多年了。現實中他老了,思憶中她沒變。


    蘇軾的《江城子》也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崗。」


    不是他去找她。


    「她找我來了。」米永祥心中澄明,她離開塵世已久,這是夢嗎?可他如沉入一片紅藍的深淵,掙紮醒不過來。


    芳儀竟在翌年秋天因急病逝世。猝然死去。他身心沒有準備。她的壽衣是棉旗袍,內有小棉襖棉褲,藍麵紅裏。頭戴藍地紅花的「觀音兜」。腳穿白布棉襪,尖口鞋,深藍色,鞋的前臉兒左蟾右鵝,中間是蓮花圖案。


    末了還給活不過四十的她梳上心愛的「蘇州橛」發髻……


    亡人三鋪三蓋。蓋棺、入土——


    他悚然吃驚,喊著:


    「芳儀,芳儀!」


    幻影般的亡妻迴過頭來,發髻上插著的「九連環」,是打開鬼門關的鑰匙,難道她忘了這是殮物嗎?還對他一笑,用右手小指,蘸了胭脂點在唇上。


    那點紅色陡地變成黑白。


    米永祥拚盡全身力氣撲將上去,落了空,一個踉蹌幾乎掉下床來,還一壁大喊:


    「芳儀!芳儀!等等我——」


    有人吃力地急急扶住他。像自思憶的泥沼中生生扯迴人間。


    死去的女人年方三十六,把天、地、人的歲數加上去了,也不能過四


    十——而自己,卻是苟活了大半輩子,孑然一身的古稀老頭了。


    原來心上人,已是夢中人。原來倏忽廿多年過去了……


    每人背後都有故事。


    把他穩住扶好的,是鄰居張老爹的孫兒小牛。十歲的孩子對付七十歲文弱老頭,勉強可以。他把一旁那碗餃子端過來:


    「爺爺這兩天沒見老師下床,不知是否生病了。他說冬至得吃餃子,吃了,把湯也喝了——原湯化原食,才叫過冬節。」


    瞅著這孩子,米永祥思潮起伏。


    範芳儀進門好幾年,肚皮仍沒曾鼓起來。給她進補品、延大夫、循求子偏方、神前祈願占卜……都盡了心思。她還笑道:


    「你姓『米』,我姓『範』,湊起來就是生米煮成熟飯。他日小米飯下地了,一定衣食無憂。」


    愛笑的妻比他小十一歲,是丈人瞧上他的才華,她感動於他的專情。


    芳儀在廿三四歲時懷過孩子。


    許是天生體弱,難產血崩,命懸一線——


    大夫迫切問米永祥:


    「保大的?還是要小的?」


    渴望有個兒子。但他堅決:


    「保大的!」


    大夫又急道:


    「快決定,保大的,以後再要孩子就難了——」


    「還是保大的!」


    娃娃成了一團無氣息的血肉。最後的子嗣。


    米永祥心裏有數,沒敢把這後果告訴芳儀。可芳儀也心裏有數。她平靜地:


    「討個小的,開枝散葉繼後香燈。」


    又笑:


    「我不會吃妹妹的醋。」


    米永祥正色:


    「納妾亂家。而且既聘為妻,當一生一世。也別坑了人家女兒。」


    他搖頭擺腦:


    「寧在天上做隻鳥,弗到人家做個小。」


    當時納妾之風熾烈,社會以妻妾之多寡衡量主人貧富貴賤。可米永祥自詡:


    「我是以相依相守衡量真心。」


    他還輕捏著病榻上她那冰涼的耳珠子,哄她睡。他說: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嬌耳』。」


    小牛侍候吃著餃子。


    他喊他「老師」,因為常上門討教,讀書認字背古文。他拜師的時候,師娘早就不在了,沒見過也沒聽過。不明白這個「情」字。


    米永祥比她大,以為一定是自己早走一步。想不到風華正茂的妻子在那年秋天病逝,臨終,臉白如魚腹,沒半點血色。過不了冬更過不了春——而他從此不思第二春。


    終生不再娶。果是癡人。


    命中無兒無女無家當。心甘情願自己給自己送終。一早準備好棺材。還幸心願一步一步的圓了,最後竟有九寸厚!


    「上天待我不薄呀。」


    ——忽地省得:


    已逝故人也曾入夢。但久未重逢,這迴不是幻覺。平日無事,可以是敘敘舊解解憂,但今日年事已高,病體沉沉,必是陽氣漸消,陰風日重,且在冬至紀念之時現身了,他向空中惆悵追問:


    「你早已去了,今日找我,莫非預告?我明白了。」


    一想就急了。


    叮囑小牛:


    「你趕快找壽木孫師傅,請他千萬千萬把我那加厚的『喜材』催來,說等著就要用了。別耽擱,快奔!」


    也是時候了。費盡心思,總不能栽在這一兩天。他掙紮下地,翻開箱槓,找出一整套自備壽衣:藍色寧綢棉袍、紅青寧綢馬褂、瓜皮小帽、白布棉襪、圓口厚棉鞋,上納雲頭圓壽字花紋,稱「福字履」……少不了平金頭枕腳枕衾單經被,還有打狗棒。都齊了。


    「迎來了迎來了!」


    孫師傅和挑夫隨小牛急風急火氣急敗壞地抬來棺材。已加厚,上好漆,及時趕至。


    「米老師,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放心!」


    「以為等不到,急得很,誰知剛剛好。」人說不見棺材不流淚,他卻差點喜極而泣。


    但吃過餃子喝過原湯,身子暖和,心情平複,迴過氣來,竟又好轉了。


    棺材用不上。


    因為米永祥死不去。


    它又給安置在老屋西邊廂房中,拭抹光潔油亮,一塵不染,繼續原地候命。


    真是造物弄人。


    在最想死,一切準備妥當,身心皆無罣礙,隻等那終於要來的一刻來臨,就連新鬼路過惡狗村,怕被咬,那根白紙紮作的「打狗棒」都已在手邊了——米永祥竟有點失望:


    「該走的時候不走。」


    隻得再向空中解釋一下:


    「芳儀,我的時辰還沒到,別怪我,你還是好好等著。」


    天子和皇帝,同凡俗人般也會雙腳一伸大去,他們的死稱為「崩」、「駕崩」,天塌一樣,權威而隆重。


    人人必經之劫,曰「卒」、「逝」、「殤」、「亡」……還有「仙遊」、「騎鶴」、「歸西」、「客死」、「善終」、「捐軀」、「自盡」、「夭折」、「斷氣」、「安息」、「罹難」、「殉國」、「作古」、「離世」、「瞑目」、「羽化」、「千秋」……當老師時教導學生各種不同的稱唿——但那一口氣沒了,再也不能跟陽間有任何關連了,很簡單,不過是「死」。


    最由不得人自主的,就是「死期」。


    有些人心中很多牽掛,塵緣未了俗務未清,不走也得走;有些人卻走不了。


    數日後,小牛來看他:


    「老師,這圍脖管用,保暖,快圍上。」


    好貼心的孩子。


    米永祥心念一動。


    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家裏窮,父親隻是莊稼漢,沒念過書,下田勞累雨打風吹日曬,卻堅決不準獨子幫忙。


    父母要他好好讀書識字,好好考試,將來成為人上人。


    十年寒窗苦讀,也當過秀才,僅止於此。他沒有飛黃騰達的命,正如他並非當官材料——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也這樣想過:


    「縱使不能名成利就富貴榮華,可做人還是對得起自己,有良心、重公義,死,也留個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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