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晚來取畫,你記得麵貌畫好點,畫登樣點,順老爺意思,明白麽?」


    走時還迴頭:


    「就倚仗你的指頭,救自己一命!」


    於昌雖道鈕仲滔「沒臉」,可他化灰也記得他嘴臉。為富不仁,麵目可憎。


    「哼!那麽猙獰我怎畫得下去?」


    獄中光線昏暗,妻子早已打點好獄卒給點燃一根蠟燭。


    就著掩映的燭光,他望天花望木柵望斑駁汙穢的泥牆歹地和待判死囚。


    對麵充血而微突的大眼睛瞪著他。


    這些日子被迫連枷相挨,他早已看熟戈大之奇特麵貌,真是天下第一醜!膚黑似炭,發捲如鬃毛,頰上額角都有傷痕,有擊裂的也有刀砍的,爬滿新新舊舊蚯蚓般的疤,雙目血紅,嘴唇厚黑,像猛獸多過像人。


    心忖:


    「你這臉確與眾不同,跟兄弟我一樣,僅餘一點正氣。」


    但不肯攀附,劫富濟貧,出口烏氣,那又如何?


    他如今亦不過為權貴服務,乞求保命之奴才吧。真瞧不起自己!


    於昌在黑牢中,藉著明昧燭光,指頭蘸彩蘸墨,開始作畫。他的日子迴來了,小指、無名指、指甲、指背、指側、掌心……發揮了獨特靈巧功力。


    鈕仲滔的探子迴報。他嘿嘿一笑,趾高氣揚:


    「什麽文人雅士書畫名家,一一都是聽令取悅的賤骨頭,不折騰一下不知死活!」


    翌晚,於昌妻子急來取畫。


    「畫好了,災劫過去了。」


    ——誰知一瞧之下,目瞪口呆。畫中那在山光水色間自由行樂的主角,不是鈕仲滔,而是帶著幾分純真笑意的太湖大盜戈大!


    於昌道:


    「你不用再為我奔走乞求開脫了。如此屈從,他日出去了,亦自感羞恥,沒臉見人,生不如死。我於昌雖非壯烈,但決不作奴才之畫。」


    妻子當下心灰意冷,深明他無可救藥了,再勸說亦白費力氣。


    長嘆一聲。


    她連指畫佳作也不敢帶走,默默離開了牢房。


    隻無奈告知權貴:


    「於昌生病了,手抖,不能作畫,請諒。」


    鈕仲滔知於昌不服yin威,決定不理死活,由他自食其果。


    無人開脫,屈打成招。


    戈大為首犯,且背兩條人命,判秋決斬首;於昌湊巧在太湖「落網」,為悍匪「同夥」兼「掩護接應」,判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判決書下來了,二人心知肚明。希望他生不再無端牽連吧。


    「戈大哥,兄弟我一窮二白,隻以拙作送你一程。」


    於昌把那幅指畫送給戈大。悍匪一瞧,嚇?自己竟是畫中主角,在山水之間豪情萬丈——雖隻虛擬,心中感動不已,從不流淚的他竟雙目泫然:


    「此乃一生中最珍貴之大禮!」


    又道:


    「我一大老粗,火裏來水裏去,都是刀劍鮮血,從未沾上半絲藝文書畫氣,受不起呀。於老弟真我恩人知交。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永記不忘!」


    戈大反覆端詳,看了又看,徹夜不睡仍在看,愛不釋手,嘻嘻地笑,累得連枷的於昌也得陪著。


    戈大道:


    「我倆已無機會江湖行走,有緣他生再見。」


    又道:


    「為兄一定用盡千方百計來報答你。」


    行刑前一天,死囚得到最後晚餐之恩賜,家人可見最後一麵,以作永別


    ——當然亦得賄賂獄卒開個方便門。


    晚上,忽然有位衣著高雅的白衣少年來探望戈大。塞以重金,監守寬鬆了些。他帶了酒菜黃雞,又與戈大私語……


    於昌與戈大的連枷得以解脫,二人舒展筋骨。於昌雖判死,亦可緩刑二年,見少年與戈大密切私語,知是至親。他明日便腦袋搬家了,父子一定有說不完的話兒。


    於昌很清楚,到他大去之日,不會有人來送行。


    ——因為,自己冥頑不靈,拒向權貴屈從,怕禍及妻兒,且身陷囹圄之死囚,亦無力照拂。當他改以戈大為主角不肯為鈕仲滔指畫翌日,已央獄卒稍開枷鎖,疾筆寫了一封「休書」,與妻子分袂,著她趁著年紀不大,迴鄉改嫁,全心撫育兒子,務農也好工匠也好,別朝文藝方向努力,亦千萬別招惹權貴惡霸,過平淡平靜生活,不虞殺身之禍。自己為一根傲骨送命,卻也不悔。


    瞅著戈大向白衣少年交代後事,於昌不免滿懷感慨。


    隻聽得戈大出示他所贈送的指畫,依依不捨:


    「此畫是老爹之遺像了,畫得多像!多好!真捨不得——把它交給你娘,說我一身罪孽,對不起她,望她原諒,也望你恕我——」


    「爹,我們不該舍你夜奔,從此天各一方。娘也有苦衷。」


    「算了算了,伸頭一刀縮脖子也一刀,咱就心照了。」戈大著少年見過於昌:「他是用指頭畫畫的大畫家,爹江湖打滾多年,死前唯一知交。」


    戈大千叮萬囑:


    「於大哥判了死緩,你必須代爹報答他,竭盡全力救助。若他有幸不死,你好好待他!」


    「明白了。」


    「就這樣。」戈大把指畫捲起,珍重地交予少年。於昌隻見白衣少年高雅清秀,淚珠在眼眶中打滾,楚楚可憐。心忖:


    「做爹的如此粗豪,少年一定長得像娘親,有裙帶氣,難怪母子不能與戈大相處。」


    又奇怪:


    「然則何以下嫁太湖大盜?當中必有因由。」


    但夜已將盡人已將死,說什麽也無謂。一言難盡。


    戈大把少年送出牢房。


    「代我照顧娘,你們保重。」


    「放心。」


    少年強忍辛酸,轉身就走。不再迴頭。


    戈大與於昌在清晨被押赴刑場。


    灰藍色陰天,沒一絲陽光。好不慘然。


    於昌雖緩刑,但他得「陪斬」。戈大在人頭落地之前,對他道:「老弟我先走一步了,我孩子會報答你的!」


    當日下午,戈大的頭顱被懸掛在城門牆上。於昌曾跪在他身旁,親睹劊子手手起刀落血濺當場,他雙腿發軟,雙手顫抖。再勇敢固執堅決,也會恐懼。


    迴到牢中,此後他不必受連枷之苦,但又有點懷念二人「連成一體」時,雖疲累痛楚好歹有個聊天的伴兒。


    於昌深沉地昏睡了兩天。


    混沌中醒來,跟前竟有小菜幾碟,與昔日難咽的牢飯相比,不啻珍饈美食——看來是有人使了銀子打通關節,讓他紓緩解饞也換換口味,死前改善生活過些好日子吧。


    自此,每隔不久即有美食、好書、好酒送來。外頭風言風語口耳相傳的消息,於昌聽得有人非跟鈕仲滔「對著幹」,不斷揭發他的劣行,向更上級官府舉報鈕貪汙弄權,層層上訴,想亦重金打點,非治他罪不肯罷休。


    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進來有理有錢還為民伸張正義求辦jian佞,大快人心。


    半年後,鈕仲滔氣數已盡,遭拘押抄家,朝廷查明冤獄,恩赦於昌,他可以迴複自由了。


    不過出獄後的於昌,妻離子散孑然一身。妻子收了休書,心灰意冷另覓夫家,與兒子跟了個鄉間種地的,因是改嫁拖油瓶,無太多選擇,但不須為文人畫家奔走求告,倒有三餐溫飽,平淡度日。


    妻兒的境況,是城中典賣房子的「搖頭」趙三告訴他的。「搖頭」又稱「瓦搖頭」,皆因買賣房屋居中漁利,即瓦片見之亦搖頭嘆息。趙三就是當日於妻救夫,不得已,托他扯攏跑腿把小小房子賣掉籌錢的。


    於昌連立足之地遮頭片瓦也沒有了,該搖頭的是他!


    不過,經曆無妄之災,又大難不死,隻覺活著就好。希望戰勝顫抖的手指,重新開始作畫賣畫生涯?但在陪斬那日起,他的指頭功夫大不如前,再恃才傲物,已無客可挑。他在一座破舊的廟宇寄住,畫些小件,掙幾兩銀子餬口。


    寄住廟宇中還有個貧寒書生,一心苦讀赴京考科舉功名。他倒是不知世情險惡,仍興致勃勃通宵不寐。


    於昌欷歔:


    「我經此一役,怎麽好似比他老了二十年?」


    日子馬馬虎虎,雖亦過得下去,但總覺寂寞抑鬱不得誌。


    一日,他到大街買了些糕團,有青團、夾沙條頭糕、麻蘇團,迴去泡壺好茶,苦中一點甜,聊以果腹。正漫無目的地走著,旁邊有人騎馬馳過。


    他不以為意。


    那人忽勒馬急急迴轉,停在於昌身前,捲起一陣泥塵。他瞇fèng著眼看不清楚。


    「於大哥!」


    聲音有點耳熟。


    「誰?」


    於昌擦擦眼睛。是誰呢,這世上還有誰會那麽熱切地找我呢?


    一瞧,啊,才認出是他。


    「差點在倉卒中錯過了。我終於找到你了!」


    眼前正是當日獄中有過一麵之緣的白衣少年,死囚戈大的孩子。那夜過去,戈大已遭斬首示眾,陪斬的自己曆盡滄桑,顫抖的指頭難以迴複當年勇。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李碧華短篇小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碧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碧華並收藏李碧華短篇小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