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審理此案。法官忍俊讚賞他有良心,反省深刻,為一時錯誤付出代價,他日好重新做人。


    範大成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合起來一算幾近十年,為了心安,為了不想被通緝,付出代價了。


    法院找不到老許。


    ——老許壓根兒沒報案。


    失物少,又怕煩,早已忘得一幹二淨。而且遇劫也沒受傷,很慶幸,壓壓驚,如常生活,日子過得開心。再買一支愛立信,亦 a貨,三百五。劫匪的身份證隨手丟了。誰為了這個進衙門?吃飽了撐的?


    隻是劫匪心中有鬼放不下便自首。


    過去那六年(鄭州、武漢、鷹潭、溫州……),未來那兩年半,白活了。代價很大。範大成絕非行走江湖的料子。


    (後記:這不是笑話——世上確有不少誤把身份證送給受害人的劫匪。不過沒他痛苦。)


    李碧華- 指畫奇遇


    2011-04-25 16:52:15


    指畫奇遇


    2011年1月


    清,蘇州有位與眾不同的畫家。先說於昌的工夫,他作畫從不用筆隻以手指。有時用一指:小指或無名指,圖其柔韌不會過於著力,有時也用上了指甲、指背、指側和掌心——總之一隻手靈活巧妙,出神入化,是遠近馳名的「指畫」名家。


    「這可不是我獨創的。」於昌道:「元代大畫家金蓬頭,在絹上指畫,謂之『手摸絹素』。前朝傅光,技法高超,傳世作品有八仙、達摩、劉海戲蟾等。」


    於昌又補白:


    「我隻是有個元明大家都沒有的怪癖。」


    於昌的指畫,線條、布局、麵貌均極傳神,他以畫人像揚名。


    ——但他最奇特之處,是隻挑特別美的、特別醜的,或特別有性格的,才肯動指,麵目模糊平庸之輩,他不肯畫。


    有人請他作畫,他瞅了人家一眼,暗嘆:


    「隻剩一口氣的行屍走肉,還用得著傳世嗎?還敢來麻煩我嗎?」


    恃才傲物,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所以都成名了,與妻兒一家還隻是過著一般的生活,房子小衣食簡約,就是因為這個人的傲氣,掙不了大錢。


    當其時,盛行把人像給畫到山水百藝間,稱「行樂圖」,暗暗模仿帝後風尚。


    蘇州大戶鈕仲滔,家財萬貫且官商勾結,權貴也給幾分麵子。鈕老爺忒有興致,也想來幅「春遊行樂」附庸風雅。半請半逼,把於昌接到府中,三日內足不出戶,非得為他作畫。


    於昌無奈,到了第三日傍晚才勉強動指。畫畢告辭。


    鈕仲滔興高采烈攤開一賞,誰知隻見翎頂靴袍,不見麵目。


    鈕家老爺大怒,氣得數日不能言語。


    於昌出來後,到太湖遊玩去了。別人問他為何不畫麵目?他笑:


    「心術不正仗勢欺人的權貴,本來就沒臉,不是我不給他畫臉。」


    這話輾轉傳迴鈕仲滔耳裏,更氣得數日失眠,把於昌恨之入骨。


    「混帳小子不識抬舉,還出言侮辱,這口氣怎消?走著瞧,我非要你此生也畫不成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買個兇徒把他的手砍掉?本來就一了百了,利落。但鈕仲滔狠毒,不出此下策。


    「我要他十指健全卻無法作畫,活受罪!」


    數月後,有一在太湖一帶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悍匪戈大落網,他有兩條人命在身,囚在牢中,兇多吉少。


    鈕仲滔與官府私通,花了銀兩,誣陷於昌是戈大的同黨,二人在太湖早已相識,一起作jian犯科,以畫像作為身份掩飾……


    於昌百辭莫辯,被逮捕入獄,受盡屈打,與戈大同囚待判。


    二人還被連枷。


    「枷」,套在犯人脖子上的刑具。木頭所製,固定架在項上,限製活動不能自由。二人一枷,真說不上有多慘痛沉重了。尤其是炎熱燥悶的夏天,苦不堪言。


    但這原本不相幹的兩個人,身份學養言行舉止完全不同,竟然因無法「獨立」,難以擺脫與對方捆綁一起的命運,在沒有選擇之下,成為好友。


    久曆江湖的大盜,告訴於昌,他們這樣連枷囚禁牢房,已屬不幸之大幸了。


    「想前朝萬曆皇帝,發明一種難熬之枷刑,喚『立枷』示眾,不能坐,隻能站。但這木枷前麵長後麵短,長的一端觸地,犯人被枷住脖子,身體隻可以挺住受折磨,枷重三百多斤吶,大多一兩天就送命。如果碰上jian官惡吏,把枷銼低三寸,這樣犯人就根本站不直,隻能曲腿彎腰勉力支撐,不一會力量用盡,氣絕身亡,那才叫『慘』!」


    「有辦法死得慢一點麽?」


    「都求即死,還拖延?」


    「萬一要等至愛家人來會麵呢?」


    「那倒得延一延命。」戈大沉吟:「唔——聽過有人花錢請乞丐,讓乞丐用背扛著受刑者的屁股,若半坐在人體上,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不致於速死。」


    於昌嘆一口氣: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等誰來會麵了。這迴關進大牢,妻兒也失去音訊,沒來過,不知他們有否為我奔走?我是冤枉的——」


    「你肯定得罪人了。」


    誰是於昌的「仇家」呢?都因一時狂妄,他大概心知肚明。隻覺萬念俱灰。


    戈大挪動一下,於昌的脖子受這一扯:


    「疼啊!」


    「江湖傳聞,受刑者每天生吃一隻貓,可以提精神抗折磨,不知是否有效?」


    「唉!受刑的到哪找來貓?還生吃?真荒謬!」


    「說說笑笑又一天吧。」


    說說笑笑,談心事,憶前塵。否則日子太長太難過。


    於昌一天一天的了解這被枷鎖在一起的難友。


    戈大雖是大盜,但不失有道,隻劫富濟貧,下手快狠準,才讓富商貪官恨得牙癢癢,非置諸死地不可。


    「我也並非十分俠義,隻用一半濟貧,一半落自己口袋,算來我亦富甲一方。可惜一時不慎,被人出賣,才他媽的蹲大牢,看來逃不了判個死!」


    戈大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不過戈大雖老粗,卻是個半好人,壞不透也歹不盡,為勢所逼才過刀頭舐血營生。


    見於昌瞅著他不說話,戈大竟靦腆起來:


    「兄弟,我知自己長得特醜,別瞅得我心裏發毛。」


    「我不看你,又有什麽可看?都這『兩位一體』的份上了。」於昌苦中作樂,也安慰他:「你長得不算醜,比貪官汙吏土豪劣紳還俊。」


    「見笑見笑——」


    正說著,牢房外有人聲。


    於昌原背著,便扭過頭去,把戈大連脖子帶人也一併往外拉扯。二人往牢門一瞧,戈大木無表情,於昌卻十分激動:


    「你!怎麽現在才來?」


    牢房外是於昌的妻子。於昌等她好久了。一直堅信自己終會沉冤得雪。


    「盼到你了!」他趕忙追問:「怎麽樣?想到辦法沒有?找到人幫忙麽?這些日子你幹嘛去?失去音訊,還道你們也出事了……」


    妻子還未及迴答,於昌久未聯繫,滿肚子的話要傾吐,又道:


    「今天起來一直眼睛跳,人道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我是兩邊眼皮都跳——」


    「唉,」妻子嘆了一聲:「好苦。為你這事到處求告,可事必有因,你我心裏也明白,這場橫禍是鈕仲滔幹的勾當,隻手遮天,官府也聽他的。」


    「就知他是黑手!」


    妻子已再三托人乞求鈕家老爺,並願意下跪,代言行不遜得罪大人的於昌懺悔。多方奔走,家中財物一空,連小小的房子也賣掉了。


    但鈕家不缺錢,這些小眉小眼的奉獻不在眼內,他隻是一口氣難下。於妻等了好多天,才肯見。於昌曾罵權貴心術不正仗勢欺人,給他畫像偏不畫臉,諷他本來就「沒臉」?好!此番他不但吃不了兜著走,更連頭顱也沒了。巧手指畫肯定作廢——


    鈕仲滔冷冷一笑:


    「得罪我的又不是你這婦道人家,不必代夫下跪。他要是悔不當初,徹底改過,我倒可以高抬貴手,讓他低頭過去。」


    他下令:


    「著於昌重新給我指畫一幅《春遊行樂》,我看了,滿意了,就救他一命。」


    「謝謝大老爺!」


    死也是他,生也是他。一根傲骨怎鬥得過權貴魔掌。


    妻子哀求於昌:


    「你給他畫好點,仔細點,他一口氣下了,你也就有指望了。」


    於昌固執不允。


    「已經孑然一身貧無立錐,別硬了,再不答應,就連錐也無。」


    「真是欺人太甚!」


    妻子求了又求,不管牢中身畔還有個陌生的戈大,麵麵相覷。苦勸了好久,心力交瘁。


    終見於昌勉強點頭。


    妻子取出一些銀子賄賂獄卒,請他們暫時打開枷鎖,並把紙和墨彩等攤在眼前,千叮萬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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