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任何「過分」,都有毒害。


    人會「醉酒」、「醉油」(長期在廚房燒菜,猛火沸油會釋出丙烯醛等有害物質令人不適)、「醉啡」、「醉情」……


    當然亦會「醉茶」。


    長年累月沉迷或離不開某一種東西,它便令你中毒昏眩(即使「自我陶醉」,也一樣)。


    想不到2002年時,我們發現這杯1830年清朝的紅茶,如一隻「魔爪」,已深沉地,伸延了二百年……


    「


    」


    x x x


    「暴走」熱潮


    「深夜,遇上「暴走族」集結,切勿好奇觀望或停留,避之則吉,以免遭受無妄之災。」


    這些都是殘暴少年,幫會招攬壯健的後備軍。若犯罪隻不過在感化院服刑一年半載便可重出江湖了。


    日本的朋友這樣叮囑。


    根據九州警方統計資料,去年罪案近三十萬宗,比前年大幅增加九倍。「暴走族」占了一個很大的百分比,令警方頭痛不已。


    在東京,最有名的聚集場所是第一京濱高速公路上的「大黑休息站」,充斥飆車一族。


    日本全國有數不清的「暴走族」,人數亦難統計。每個城市都有「自發性」的組織。


    就連淡雅高貴的千年古都:京都,也擁有它的「暴走族」。


    每有熱鬧的節日、祭典、慶祝、花火大會……他們便聯群結隊出動。大和民族的「和」,是血液中強烈的「集團意識」。


    我裝作問路,同幾個少年聊了一陣。一說英語,他們便矮了半截。囂張跋扈收斂一點。


    「你要問路,可以問警察。」


    「你們不幫遊客的忙嗎?」我道。


    「我們隻是crazyboy.」


    「怎crazy?」


    一個看似小大哥的說:「是同警察作對的。」


    「贏或輸?」


    「贏!」


    另一個道:「不正麵的作對。」


    「你們幾歲?」


    「十五、十六。」紅衣老大指點他身邊的「」。又指指自己:「seventeen!」


    「能看清楚你的「製服」嗎?」


    他們一一背轉身。


    我見到各派有「京都九條暴走憲連」、「關西京都四代目」、「五代目」、「九條本部」、「舞龍」、「天下統一」……等等不同的彩字,在長長的袍子背麵。


    他們的「製服」,不但分了顏色,也分了派別和等級,自己有一套規矩。穿紅袍那位,地位就比白袍的高級些。十五六歲的,聽令於十七歲的。但十七歲也是孩子呀。


    「今天37.7?c啊,」我問:「不覺得熱?」


    「不熱。威風!」大家作出相當「威風」的姿態。


    我有點失笑。這些長袍其實老土又累贅,走起來有個明顯的架勢,但不大方便。摸一下,質地厚硬,奇裝異服,他們覺得有型,身份象徵。有闖蕩江湖通行證。


    「為什叫「暴走」?」


    「走得快嘛。」


    老大補充:「做完「暴力」,馬上便「走」。」


    「知不知道gto?」一個問。


    「鬼塚老師?」我記起了。《麻辣教師》中的反町隆史。做戲而已。


    「戲中他也是「暴走族」出身。好棒!」


    警察巡至,他們便識相地散開。施施然,沒正麵衝突。


    我看這幾個少年的背影,笑容和語調,算是比較純真的了,中間十五歲那名,還「辱臭未幹」,咧嘴而笑,好趣致。像鄰家弟弟。


    他們之中,有些在日間有份正職,例如壽司店員、墨魚燒店員、清潔工、卡拉ok侍應……或學生。工作時如同一般日本人,勤力又負責,還有禮貌。隻在深夜出動,找尋另類刺激快感,發泄內心的鬱悶和不如意。


    我遇上的這些,隻不過是「市內暴走」的邊緣人吧。


    因為這裏是京都。


    如果在東京、新宿、歌舞伎町,那是另外一些麵貌。真是敬而遠之。


    公路上飆車的最討厭了,屬於「雷族」、「霹靂族」、「雷打族」、「競賽族」——即使未滿二十的少年,卻千方百計擁有一輛汽車,或摩托車,才具備「暴走」條件。他們特意將滅聲器取下,在街頭唿嘯,在族群的居所一帶號召歸隊,噪音極為滋擾,令人難受。湊齊大隊人馬,排氣聲浪足令半個城市的玻璃窗震碎。全速狂飆,向目的地馳騁,沿途吸引路人側目,滿足虛榮。


    他們的「戰衣」和「戰馬」,是辛苦工作存錢或犯案買迴來的一個夢,搏取時尚少女的崇拜。av女優飯島愛的初戀,也是「暴走族」。


    「暴走族」遊行式的狂歡,亡命的飛車,場麵壯觀。但破壞秩序,擾人清夢,還造成車禍傷亡。


    橫行的黨羽,甚者摧毀、攻擊、毆鬥、搶劫、吸毒、強姦、殺人


    ……


    甲:「我喜歡聞到刀子上血的味道。」


    乙:「想藉犯罪出人頭地。」


    丙:「憤怒是突然爆發的,無法以語言表達自己。」


    丁:「趁未成年,體驗殺人滋味——過兩年,便不成了。」


    戊:「脫離了組織,我便不能穿製服。」


    以上是「暴走族」的心聲。


    在消費高昂而人情淡漠的現代社會中,人人都懼怕寂寞、離群、被遺棄。急於自動歸屬於一個團隊,把自己淹沒在同聲同氣的汪洋人海中,心理上才安全了。為了不孤單,有人投身有「過勞死」危機的「新人類」隊伍,有人投身「暴走族」。有人拋棄垃圾,有人做垃圾。


    在日本(或世界各國),隻消有點名氣,明星、歌星、球星、廚師、作家、模特兒、政客、av女優、摺紙師父……即使是玩具(hellokitty或「烘麵包」之類),總有一窩蜂去追捧的fans,有共同意向和話題,他們就「踏實」了。


    美國某溜冰世家發明了一種把滑輪裝在運動鞋上的「暴走鞋」,穿上後把鞋頭翹起,重心移向腳跟,便可溜得比人快,走得比人暴。在日本,一上市,馬上流行。香港台灣亦不甘後人。


    「暴走熱潮」蔓延了……


    失城


    如今想來,事情原來不得不如此。我不得不駛著救護車通街跑,藍燈不得不閃亮,人也不得不流血、死亡。人死了,愛玉也不得不眉飛色舞,我也不得不和她結合。


    我第一次目睹流血死亡,才是上班後兩個星期。死人畢竟跟實習時的橡皮人兒不一樣,會有腥膻的氣味,喉頭格格的最後唿吸聲,還有親人吵耳的哭鬧。


    傷者在途中已經死亡,同僚在後麵說:“不用急,把響號關掉吧,吵死了。”


    我便慢吞吞的,紅燈停車,綠燈前進,像在駕駛學院學車一樣。才抵達醫院,死屍才抬出,一群男女已經蟻般擁著死者家人:“棺木壽衣殯儀全套。”“我們現在八折。”“我們送壽氈、花圈、私家車接送往火葬場。”“call11183888.”我吃驚了,不禁道:“你們可以放過家人嗎?”有一個女子,細細小小,戴著一頂壘球帽,高聲反駁道:“人要死,死要葬,生意要爭,不得不如此呀!”她就是愛玉。


    我們戀愛,結婚。她懷孕,挺著大肚子找死人生意,我在深夜的街道載著傷者在城市奔馳。在郊外買了小屋,屋前種著喪氣的芒果樹、細小而非常酸的黃皮果樹。


    當夜班,總在黎明時澆花、煮食,恐怖而平靜地期待將來——不得不如此。


    隔壁搬進來時竟是一個黎明,才5時,吾妻愛玉,正在嚓嚓地踏著衣車,修改壽衣——死者淹死,死後身體竟比生前大了兩碼,愛玉為死者改他生前穿的西裝,我在吃極其難吃的酸黃皮,隔鄰駛來了一輛黑小貨車,靜靜地下來了瘦瘦小小的一家人。瘦小青森的男子,瘦小而黑眼圈、頭發稀疏的女子,4個瘦小如貓的小孩,合力地搬一張桌子,進入鄰屋。又靜靜地從小貨車裏搬了幾張床褥、枕頭、雜物。


    最小的小孩又提著一個大藤籠,籠裏有隻肥大無比的大白老鼠。


    後來見他們一家人在客廳,睡在大桌子上,白老鼠午夜叫得吱吱作響。


    我和愛玉不大見到我們的新鄰居,有時看過去,隻見他們空蕩蕩的大廳,隻有一張大桌子可憐兮兮的。青森男人駛著小黑貨車上班,瘦小的4個小孩,深夜坐在二樓的露台邊看月亮,瘦小女子卻獨自在客廳裏看電視。瘦小的男子深夜在花園修理衣櫃,有時我下班迴來,男子偶然咧著一排閃亮的白牙向我一笑,瞬間便沒有了,黑沉沉的,我總懷疑那不過是個閃亮的夢。


    愛玉有輕微流血,進院檢查。一夜我在花園裏吃麵包,空氣有隔街玫瑰的香氣與寧靜。忽然有人敲了門,原來是青森男子。他也是這樣咧著白牙,怯怯地笑,道:“我叫陳路遠。我住在隔壁。”我隻好打開門請他:“差不多淩晨了。你們都很晚啊。”他笑:“打擾了。”我接道:“進來喝杯咖啡。”他略一猶豫,才道:“你可以過來一下嗎?有些事情發生了。”我吃完最後一口麵包,道:“好。我穿件衣服。”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李碧華短篇小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碧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碧華並收藏李碧華短篇小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