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央求他給我注射女性荷爾蒙,他不肯,我在他診所淚流滿麵。哀求他“醫生,救我”他拗不過,終於便成全我了。最初每叄個月注射一次,收費在一百元左右。


    後來不成了,差不多每月便光顧他。


    我還在旺角的小藥房買避孕丸和胎盤素。一天一天的,我“發育”了。我發育得很好,胸部最令人滿意,漸漸膨脹,充滿彈力。日間上班還是穿男裝,夜裏興致勃勃地換上一set的肉色通花胸圍和小小叄角褲,有說不出的舒服和快樂,由於使用健之美健胸膏來按摩,又服食美辱素,後來索性不戴胸圍,隻穿t恤,挺身而出,跌宕有致。


    吸引男人注目,不知有多得意。二十五年來從沒那麽高興過。漸漸地,附近的居民都開始留意我了。


    相信是牛師奶那賤人散布出去,而我爸那賤人肆無忌憚地罵街,加上繼母那賤人在任前人後又不讓我接近珠珠,所以大家都知道了。常來偷看我。既已豁出去,便也不介意了。


    身材太好,纖腰隻有二十四寸,令我引以為傲,看看那批女人的士啤呔,側麵有如史諾比,我便掩嘴竊笑。


    有時,我也愛塗脂抹粉了,勻上一抹腮紅,嬌俏可人。避免體毛有礙觀瞻,還使用市麵新興的脫毛紙,貼在腋下或小腿,掃勻之後用力一撕,毛便隨紙脫落了。幹淨、迅速,一點也不疼,比膏或熱蠟好得多了。打扮停當,上到街時,街口士多的崩仔強便會對我眼睛色迷迷,我愛問他“今天好看嗎,”他把握上下打量,說一句“普通啦。”我便生氣了,馬上迴去,重新更衣。還細意用摩士把頭發蠟起,拈幾根劉海,輕輕作不經意狀垂在額前,噴上水,再亮相去。


    直至他忍不住也誇我漂亮時,才揚長而去,哼,煩死這賤人也好。上個月爸煞有介事地告訴我,“你姑姐由紐約迴來探親,我們去吃填鴨,你那天要出席,知道嗎?”他已有好一段日子不根我交談了,這樣叮嚀囑咐,無非是不想姑姐得悉我們之間的不快。我懶懶地答“好吧”。


    他再也不作聲,轉身而去,但又馬上迴頭,嚴厲地吩咐“穿得正常些,別不叄不四的去。家醜不出外傳。你記得穿迴男裝”我不高興他這腔調,好像我十惡不赦似的。我又沒犯法,也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甚麽“家醜”真是傷透了自尊心。我別過臉去“我愛穿什麽便什麽”。


    他又氣得發抖了。他每次與我麵麵相覷時,都氣得像個煙囪,冒出烏煙,抖個不停。


    沒一次好臉色。令我情緒不安,神經緊張。必要緊握拳頭,強行鎮靜。一緊握拳頭,我那曾受傷的手,會隱隱作痛了?這是甚麽父子關係呢?好不心酸!他幾乎直指我眼睛“那你不想去,我告訴姑姐你走了,不迴來了。白養了廿五年,沒眼屎幹淨盲”。


    我跌坐床上。


    猶幸約瑟夫對我始終那末好,他愛我如同愛妻。我把一切悲歡得失都託付給他了。


    每次他要我之前,我都會煮一頓好菜給他吃,還煲牛腩湯,好使他威猛些。


    但,誰知會不會地久天長呢?


    隻怕見異思遷。隻怕色衰愛弛。那麽多賤女人,總是向他放電,自動粘貼。萬一他不要我,我還有什麽指望?


    我已眾叛親離,無地立足。每次瞥到他俊郎的俏臉,一定內心掙紮一番。啊秋扇見捐,我會成為一柄秋後扇嗎?晚晚思潮起伏,不喝酒是睡不著的。


    我還試探他情之真假。走到發型屋對麵,撥電找他,尖著嗓子撒嬌“約色夫,你不知我是誰,我很喜歡你,天天在街角等你收工,好看你一眼才迴家,我連做功課也沒做。


    ……誰,你不必理會,你肯見我嗎?我甚麽都答應你……“——他竟沒有嚴詞拒絕,竟沒有!可見還是不夠堅貞。我十分痛心,忐忑不安地胡亂擱上聽筒。


    夜裏放著唱片,聽一首張國榮的歌,叫做“不guy的風”,真是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呀。就在這一刻,我下定了決心迴政府醫院申請變性。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我的身份,失去我的自尊。空虛的身子,飽滿的愛情,是的,我渴望著“新生”。


    我不喚祖兒了,雖然這也是個男女通用的名字。我會改名“愛媚”,我將比世間一切的愛媚更懂得愛,更愛得媚。明天。啊,我已急不及待。


    明天,一定得問他“我像不像女人”。


    一滴清淚緩緩地輕柔地懸掛在腮邊。


    一杯清朝的紅茶


    黃昏下了場急雨。


    雨之為物,能令晝短,能令夜長。天色刷地一變,陰暗起來,白晝馬上結束。雨漸漸大了。簷前的水滴像一個個過分地扯長了的感嘆號。


    沒有人會在下雨的黃昏宣誓、立誌、憧憬未來。因為「不合時宜」。


    聽雨聲,無論如何總帶點傷感——即使某些傷感也隱含少許快樂。


    我喜歡泡一杯好茶。


    茶分紅、綠、青、黃、黑、白各色。比水複雜,比酒神秘,比咖啡莫測。香氣有一百八十種以上。


    為了配合早來夜色卻又不想早睡,我會選擇心愛的earlgrey(格雷伯爵紅茶)。


    把新鮮又完沸騰的開水,以稍高的姿態灌注圓形茶壺中。壺中的茶葉便因對流而上下翻滾。對泡茶之道講究的人,稱之「跳躍」(jumping)。但我覺得「舞動」(dancing)還更好。何必墨守成規?


    茶葉因充分的舞動,才可把它本身的味道散發出來。


    我們聞到難以形容的芳香。


    茶杯,愈簡單愈好。陶瓷土器,以牛或家畜的骨給燒磨成粉,是名貴的「骨瓷」製品。一定要白,雪白


    ——繪上花蝶水果蟲魚、長春藤、格仔圖案的茶杯,漂亮,但破壞了情趣。


    與咖啡杯不同,茶杯是寬口而淺身,易於散發茶香,亦可欣賞到艷麗茶色。一杯好茶,茶杯周圍還出現黃金光環,令茶色潤澤透明。所以色、香、味、質感、茶得「過四關」。


    earlgrey之命名,為紀念格雷伯爵(二世)。


    據說,1830年(清道光十年),曾來華任外交使節的英國格雷伯爵,將佛手柑油(bergamotoil)加入中國茶葉中,調製了帶獨特甘香的極品。不止英國王室,連遠至丹麥、荷蘭、瑞典等國的王室,也聞得美名紛紛定購引進,大為傾倒,漸漸地流傳。其配方則秘而不宣,一度成謎。是「個性紅茶」。


    佛手柑為香櫞之變種,果實長橢圓形,前端裂開,如指爪。外表有縱行的皺紋,果肉帶檸檬、柑橘和某種東方神秘香味。由於形狀奇特,顏色金黃,香味濃鬱,可作觀賞、供佛之用。


    ——而且,還與紫禁城中的慈禧太後關係密切。


    帝王家,豪華奢侈,規矩大,生活講究。宮中香料的耗費驚人。皇帝上朝聽政時要點香爐。丹墀上的鎏金銅鼎、銅龜、銅鶴……散發鬆柏枝的幽芬。殿內外、寢宮中,也有檀香的煙霧繚繞。出外行幸時,身上掛有精美縷雕的金、銀、銅小香爐。亦遍灑花露。


    你別說,慈禧老太太也真有點品味。


    她不喜歡鬆柏檀香。別出心裁的規定:用時鮮水果代替香料和香木,所以儲秀宮、體和殿、樂壽堂……等慈禧地盤,永遠漾那幽幽甜甜,清新自然的果香。所用多是南果子:柚子、蘋果、香蕉、木瓜……至愛佛手柑。


    水果精心挑選,個兒大小勻稱,碼放整齊於官窯精製的缸內、盤上。定期更換,以保持水果的芬芳。但果子並不永,每月初二和十六是「換缸」的日子,換下來的水果分給幾個貼身侍候的宮女。


    風過處,佛手柑猶有餘香。宮女們學主子,也擺在自己屋裏享受一下。


    看來,慈禧是今時今日流行天然香薰的始祖。我們用的香薰精華油,較好的得百多元至數百元一小瓶,蒸薰時每迴數滴的下,雖一室清香,卻比不上新鮮果子呢。


    不過佛手柑不是經常可見,隨時買到。而且,說真的,這東西太有「人性」了,一時似留了長指甲(或戴了指甲套)的女人的手,一時因果實分裂又糾纏如「十指緊扣」的姿態,看來有點恐怖。它幹枯後會變黑,如屍的爪。我們無法不聯想到慈禧的「餘威」。


    愛佛手柑味道的earlgrey,就無「肉體陰影」了。


    格雷伯爵紅茶還可做茶凍、蛋糕、薄餅、巧克力、泡芙、果醬、慕思……一家麵包店還做過紅茶麵包。它微紅色,混了茶葉碎,剛烘好出爐時,香濃迷人,冷卻後反而失色。


    可見麵包得趁熱吃。茶得趁熱喝。人得趁熱愛。


    記得月前看過國際權威醫學雜誌《刺針》報導:——一名每天大量飲用(約四公升)格雷伯爵紅茶的四十四歲男子,出現視線模糊,手腳抽搐遲鈍的症狀。後來他自動減少飲用量,有關病徵隨即消失。奧地利一名腦科專家表示:「伯爵茶主要含有佛手柑油,裏頭的「香柑油內酯」物質,對人體有影響。」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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