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兄,我遊戲玩過,書也讀過,又見識了那麽多男子,隻覺得有點倦意,乘此機會也擇木而棲息。”


    我氣極,一手捏碎了銀心端上來的喜餅,還擲在地上亂踩。嚇得這丫頭,哼!抓不住老虎,在貓身上出氣也好。


    英台見我此情狀,也有點憐惜。忽然想起了:“梁兄,梁兄,你別這樣,我且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


    “我們的書友任建暉,記得嗎?她也是男扮女妝去攻書的。我早已秘約她來作陪嫁姐妹了。她也不錯的。”


    “嚇?”我驚愕失態,呻吟:“——書友中,究竟有誰不是女人?”


    一陣血氣上湧,我口吐鮮血。


    英台見我吐血,便關懷道:“梁兄,在十八裏相送那日,我便發現你身子虛弱,氣喘。現今小小刺激,又忙不迭吐血,我看你一定病染肺癆。銀心,銀心——”


    她著銀心取來一紙,隔老遠地遞予我:“這是著名的焦大夫的地址,梁兄,你去診治一下吧,肺癆可是會傳染的,我是為你好——”


    為了我好?我看她怕傳染是真。


    不要假作好心了,老早就知道,我的病不是大夫能夠醫好。以我所知,吐血隻消磨點濃墨灌在肚裏,便可立即止住。然而我卻不能,為的是心病。


    謝了,我撕掉那店址。


    梁山伯,堂堂江南才子,栽在這絕情女子手上,還苟活作甚?


    我名譽掃地,麵目無光,心如止水,萬念俱灰。如何向豬朋狗友父母師長交代?連四九那廝也瞧我不起了。


    嗚唿!


    我如無主孤魂一腳輕一腳重的踱迴家去,真是一條漫漫長路,好不難行。好象剛才吐的一口血,便已把元神也一併吐掉一樣。


    迴家當晚,我吞了玉蝴蝶自盡。即使死了,也羞於魂兮歸來,隻好化蝶。


    ——敬告各位,本人乃為麵子而死,決非殉情,千秋萬世,切莫渲染誤導。


    永訣矣。


    明天正式做女人


    明天。


    明天對我來說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大日子,他們會將把我那“東西”切掉,使我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女人。


    老實說,那東西隨身攜帶了廿五年,一直都很累贅,又不美觀。真好了,終於可以擺脫它了。


    心理醫生給我最後的忠告:“祖兒,千萬別一時衝動。你明白嗎?手術之後,一切都無法挽迴,你是否堅決?有沒有心理準備,接受外界的批評……如果你有一點悔意,那麽我們可以再等一段日子。”


    我望著這個苦口婆心的醫生,哎,真是,這是我自己的東西嘛,隨我如何處置。世上有很多人,總是毫無抱怨,逆來順受,溫純如海麵上漂浮的一個廢膠袋,連關心自己也無能為力。這種人絕對不是我。


    這事件對整個香港整個世界都沒影響,即使大家當作笑話,我反嘲笑我們的懦弱。


    小小的手術而已,我完全掌握一切準確的資料,需時不過一小時,把所有的東西切除。


    嘩,連根拔起,頭也不迴。然後再為我裝上人工陰道,便大功告成了啦。我也不介意他們把手術過程錄影,作為日後的參考,因為我要令廣大的“姐妹”們明白:忍受小小的痛楚,便可過快樂的一生。這小小的痛楚,那個女人沒經曆過?給我驗身和曾作為時半年觀察的江醫生,也很認真地對我說:“變性之後,你是沒有子宮,沒有卵巢,女人的器官並不齊全,陰道也是人造的。你可以造愛,但無法受孕。”


    當然,這便是我的遺憾。我甚至無法得享月經來潮時幾天慵懶的日子,名正言順地得到體貼。而約瑟夫也不會騷擾我。


    我在六樓c座外科“矯形科”深切治療部的病床上,便思念起他來了。我咬者他今天下午四時給我帶來的蘋果。探病時間還沒到,他已在門外佇候,還帶來我最喜歡吃的蘋果——夏娃最愛吃的也是蘋果。


    在他進來的當兒,因為病房並非隔離,便見兩名類似記者的物體尾隨而入,正欲舉相機拍照。這兩個賤人!我才不肯讓他們拍呢,所以掩著麵大發嬌嗔,叫護士長給我趕出去。


    誰知他們鍥而不捨,還道“xx,我不信我們找不到料,我們有線”豈有此理,一定有人收黑錢,把我的身世揭露了。我不依,若大的一間醫院,怎麽可以隨便把病人的資料泄漏出去的。說起來,連我爸那賤人也不知道我躺在這兒呢。我告訴他們我請了七日假期,到日本九州暢遊,嘿嘿,當我自“九州”迴港時,他們才得悉真相,一想之下,忍不住噗嗤一笑。


    哼,這老而不修,自我叄個姐姐都嫁人後,一天到晚便催我結婚,早日生個孫子,後繼香燈。還說我是獨子,成羅神主牌要倚靠我了,我氣不過,讀至中叄便自動棄權,出來工作。


    最近的一份工,十分愜意,是在菲菲發型屋中洗頭。他看不起我,不過也肯津貼我去拍拖。


    我也試過拍拖。叮噹是深水步的一間私校的f3女生,她熱情如火,每次去看午夜場都動手扯開我褲鏈非禮我。


    美娟是電子廠女工,拿手扮斯文,叄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愛媚最漂亮,她是葵湧一間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小姐。有次我收工後出其不意上她的公司,忽然見她拉住一名顧客,把不知名的化妝品用力地抹在她臉上,動作非常粗魯。那人不買,她便大彈她的皮膚又粗又糠,還用叄字經罵她。顧客受辱,眼紅紅地逃走了,愛媚竟洋洋自得。


    自此,我不再喜歡這個賤人了。老而不見我一再甩拖,怒火中燒:“叫他去死吧,他根本不是男人”!


    日子過得很苦悶——直至我愛上了月瑟夫。


    當我初到菲菲發型物當洗頭仔時,甚麽都不會。有時聽他們說,“昨天狄波拉《壇糙》整得不錯”。


    原來《發型》叫做《壇糙》。還有,洗頭之前,須要“漿糙”。剪短頭發,叫做“剪糙”,叫“紮糙”。剃頭叫“趕蟻”。麻煩的女客叫“華莫”;男客叫“華山”……等等。全靠約瑟夫指點和關注,我不但明白一切暗語,工作得上軌道,且很多熟客,也是他彈給我的。


    七時收工後,我給他洗頭按摩,他為我修麵。我真感動。因為他是最紅的。很多打扮得妖嬈嬌媚的客,寧願等兩叄小時,也一定要他。我看得好不妒忌。我就是吃虧在“有柄”。


    心事重重,也不知向何人傾訴。媽死得早,我的繼母又不喜歡我。自從她生了珠珠後,更加不放我在眼內,爸老來得女,也隻顧給他買漂亮的衣裙。她幼稚園入學那天,還得到一個粉紅色的大書包,和一整套哈羅吉蒂的文具,美艷不可方物,媚眼如絲地上學去。


    他們偏心,把一個“外來者”看得如珠如寶。全部都是賤人。


    不過我是不愁寂寞的。我有一個契仔,他是二樓牛師奶的兒子,今年四歲,他出世時,我剛出糧,送了一張粉藍色的薄毯給他。牛師奶一時興起,便讓我契了他,我叫他牛仔。


    牛仔雖名牛仔,可一點不牛精,他的粉臉白透紅,雙眼黑如點漆——我從未見過那麽黑的眼珠的,毫無機心,善良純真,令我不必防備,全力鍾愛。一有空,便抱了牛仔進我房,給他好好打扮來欣賞。


    我買了一套化妝品,有麵膜膏、護膚辱霜、唇彩、眼影、止汗水、古龍水,還有緋紅的胭脂。買一套,可獲贈一個粉紅色的手挽袋,比珠珠那個還漂亮。當我又給牛仔添描容,教他斜泛眼波時,驀地,門被粗暴地踢開了,“你這衰仔,攪什麽鬼”原來是牛師奶向我爸爸告狀,揭發我的勾當。


    她一把抱走牛仔,不停地咒罵,“死人妖,病人妖,害人害物心理變態……”


    爸怒不可遏,瘋狂地隨手拿起甚麽,就把甚麽砸在我身上背上,一狠狠地罵“真是前世唔修,你去死吧,免得眼冤,當我沒生過你這衰仔”


    最後,他還哭了起來,且哭得十分難聽,好像一頭發風的狗。我也哭起來。


    ——他不明白我。他不明白我。


    他老淚縱橫,突地跳起,拎一張椅狂砸在我手上,一陣麻木、劇痛,幾乎暈過去。


    淚痕未幹,我獨個兒去看醫生……


    雖說痊癒了,但月內每逢下雨天,也隱隱作痛,時常覆診,與醫生相熟起來。他年約四十,沉默寡言。當他知悉我是被爸打傷時,對我也很同情。我如獲至親,全盤信任。


    在一個下著微雨的早晨,我是第一個病人,見他閑著,而空氣中的涼薄又叫我莫名傷感,我幽幽告訴他“我想做女人”


    他見慣世麵,不露半點驚訝,還和我聊天。聆聽我內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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