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沒事。俺兒子也不會有事的。不過就去一下醫院嘛。像俺們這種鄉下人,生下來就賤,身體不舒服一般隻在家裏躺著,讓它自己好起來,可要是俺們有錢,就不會這樣啦,俺們會去樟樹灣衛生院,會舒服地躺在那裏,要是錢再多一點,俺們會去城裏的醫院。聽說城裏人也不管有病沒病,每年都要去醫院,拉些小便、大便什麽的讓醫生化驗……不過,大富為什麽要去醫院呢?天曉得。


    俺沿著田埂走到大路上。有金嫂在喘氣,看見俺走近了,就轉身往迴走。俺超過她。這是一條有點陡的山路,在這樣的山路上,你哪怕空著手也沒法子走快,除非你跑起來。有些人一跑起來就管不住自己,結果越跑越快,最後衝進山腳下的稻田裏。俺跑一會兒走一會兒。俺跑著的時候,從路邊的樹叢裏伸出來的枝條會冷不丁地抽俺一下。


    大富去北京,俺一直不中意。北京是俺們這種人蹲的地方嗎?俺們這種人,是那個命嗎?俺那爸爸還在的時候,每年清明節都會帶俺們去給祖宗上墳。俺們總是先去看爺爺奶奶,接著去看太公太婆,再接著去看爺爺的爺爺奶奶。再接著還要去看幾位“老太公”“老太婆”,也不知道已經和俺們隔了多少代了,他們埋沒在亂石堆中,有的連一塊石頭都沒有,隻是一個小小的黃土包,長著草,俺那爸爸不說,俺根本不會曉得下麵還埋著一兩位祖宗,也許骨頭都早沒了。這些祖宗,沒一個例外,都生在這個山嶴,死在這個山嶴,最後葬在這個山嶴。俺死了也是那樣。就是這個命。


    十年前俺那爸爸過世了——可憐的爸爸得了肝腹水,老天保佑他在陰間天天有酒喝。輪到俺帶孩子們去上墳了。俺們拎了隻大籃子,裏麵裝著酒菜、清明果和自做的墳頭紙,沿著前些年俺那爸爸帶俺們走的路,給祖宗們上墳。和以前不一樣,在這條多少年頭以來一成不變的路的前麵,俺又加上新的一段:俺們先去俺那爸爸的墳前,在他的墳頭澆一杯老酒,添一鋤頭新土,掛一張新剪的墳頭紙。有一段新的路可走,路邊有沒見過的野花,這些變化讓孩子們興奮:清明節本來就是有望頭的節日,現在越發有望頭了。清明節的前一夜,他們高興,睡不著覺,睜著眼睛等天亮。不過,等到大富上了高中,情況就不一樣了。他讀高一那年,清明節學校放春假,頭一天夜裏,我們照樣在埋頭準備墳頭紙,大富伏在油燈前複習功課。他說:


    “爸,明天俺不去上墳了。”


    “為啥不去呢?”俺問。


    “俺要複習,馬上要考試了。”大富頭也沒抬。


    “很快就迴來的,”俺說,“清明節一定要去看看老太公,他們會保佑你考出好成績的。”


    “要是他們會保佑俺,俺不去上墳他們也會保佑的,俺是他們的後代,他們會體諒的。”大富說。


    “你倒越說越在理了呢,”俺說,“不要忘了他們是俺們的祖宗,俺們做子孫的,不過是一年一次去看看他們,給他們帶點吃的喝的。”第二天大富還是跟著去了,但一路上悶著臉。他七個半月時就逃出了娘肚子,隻有三斤多重,皮膚皺皺巴巴的,像穿著件寬大的灰色緊身衣。在娘胎外他也發育不好,到上學的年齡,看起來還隻有六歲。相同歲數的孩子都會爬樹掏鳥蛋了,他還隻能眼巴巴地站在樹腳下,給同伴們拎拎小竹籃。不過他六歲就會看牛了,牛聽他話。從小學到初一,他都坐第一桌。從初三開始,他突然像施過肥似的,開始往上躥,到了高中一年級,他就坐到全班第四桌了。但這兩年,他身上的肉一點沒長。他還是那麽瘦,每個人看見了都說可憐。他走路的時候會左飄右飄,好像一直有股風在刮他,走在平路上常常會跌跤。有一次俺等他從地上爬起來,說:“兒子啊,你都十七歲了,為啥走平路都還要跌跤,又沒啥東西絆你!”大富迴答:“是路麵把我絆倒的啊。”上了初中,大富的話越來越少。等到上了高中,別人不問他,他幹脆就不開口。他娘問他:“大富,明天早上你幾點出門去學堂?”“五點。”“大富,下次你啥時候迴家來?”“不曉得。”一個字都不浪費。你也沒法從他臉上看出名堂,他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像個木頭人。


    這次他就悶著臉,低著頭,搖搖晃晃地走,眼睛隻看自己腳前頭的那一小截路。有幾次,小富興沖沖地跑到前麵,迴過身來倒退著走,想和哥哥說點什麽,但是看到那張臉,又不敢說了,乖乖地閃到路邊。哥哥又重新晃到了弟弟的前頭。俺扛著鋤頭,一頭挑著籃子,走在最後。俺們先去看俺那爸爸、俺那姆媽。他們長住的地方叫牛尾巴墳——一座長滿楓樹林的山崗,風水很好,四九年以後,村裏的人過世了就住到那裏。俺那可憐的姆媽先去,一起去的還有她的第四個孩子——俺那可憐的小弟。他倆在牛尾巴墳住了三十年以後,俺那爸爸也住過去了。俺領著大富、小富、小梅在墳前跪下,俺說:


    “大富,你叩三個響頭吧。想要什麽,大聲說出來,爺爺奶奶會給你的。”


    大富叩了三個頭,什麽話也沒說,起身就走。


    接著,俺們來到俺那爺爺奶奶的墳前。他們去世的時候俺還沒出生,聽俺那爸爸說,爺爺三十歲剛出頭就過世了。俺對大富說:


    “這次你要大聲說出來。”


    大富叩完頭,想起身,俺按住他,說:


    “要對太公太婆說的,大富。”


    “你不要逼俺說。”大富說。


    “這不是逼啊。”


    “你逼不逼都一樣,俺沒什麽好說的。”


    “大富,你不能這樣。”


    “俺想明白了,說不說都一樣。”


    “你不能這樣。”


    “有啥不一樣嗎?俺們祖祖輩輩每年都給祖宗上墳,求他們保佑,可是他們保佑了什麽呢?保佑每一代人都能當上農民,保佑每一代人都能像豬狗一樣吃喝拉撒睡,保佑每一代人都聽天由命……”


    “你怎麽能這麽講,大富!”俺急了。這可是在祖宗的墳前啊,怎麽可以講這樣的話呢。


    “……除了這座山嶴,他們不曉得還有別的地方;除了麵朝黃土背朝天,他們不曉得有別的生活……”


    “你讀書都讀到屁眼裏去了嗎,大富?”俺說。


    什麽道理啊。怎麽能這麽講。讀書讀成書腐了——俺這麽講沒有看輕讀書人的意思,俺曉得書裏有好東西——四九年以前,地主家的孩子都去讀私塾——可是那裏麵的好東西,俺們上下三代都做農民的,能夠得著嗎?就算你能夠得著,你能抓得住嗎?俺不相信俺的兒子有這麽好的命。再說啦,書是書,生活是生活,兩碼事。書有書理,生活有吃喝拉撒睡,有先有後。俺讀過一個月的掃盲班,俺的祖宗們也都不識字,俺們不懂書理,但是俺們照樣吃喝拉撒睡。大富呢,他倒好,吃喝拉撒睡還沒著落,先背了一堆書理。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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