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個清明節,就這樣被大富給攪了。攪就攪了吧。還有下一個清明節,還有下下個清明節。再說啦,清明節不過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的一日,其他的日子還是照樣過。現在變成書腐也不要緊,會醒過來的。等到他迴到家裏,像俺一樣日日下地幹活,等到他討了老婆,生了小孩,等到他曉得日子再苦也不過是熬,他也就醒過來了……當時俺是這麽想的,俺哪裏想得到,他早已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做書腐呢。


    第二年清明節,大富索性就待在學堂裏,不迴來了。這就讓俺擔心了。怎麽能這樣啊。早曉得這樣,當初就不該讓他讀書。俺為啥不頂住呢。起碼,可以頂住不讓他讀高中。讀書讀書,越讀越輸。大富讀書讀得遲。大富到上學年齡時,俺沒有讓他去讀書。學堂裏的許老師——一位縣城裏來的姑娘,紮著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天天上門來做俺的工作,俺虛心聽著,不說話。人家畢竟是先生,講的話句句是道理。可是道理也隻是道理啊。


    “許老師,您講的道理,俺都聽進去啦,”俺賠著笑,說,“您就迴去吧。”


    許老師心滿意足地迴去了。第二天晚上,她又來了,因為大富還是沒有去報到。


    “怎麽迴事,有財叔?”許老師說,“不是都已經講好了嗎?”


    “是啊,許老師,是啊,”俺陪著笑,說,“是都已經講好了……”


    “那是為什麽呢?”許老師說。


    “許老師,俺是已經和大富講好:他長大了,已經是小半個勞力了……”俺說。


    “啊……”許老師說不出話來。她的道理早就跟俺講完了,早就被俺聽進去了,所以現在,她什麽話都講不出來了。她雙手絞著辮子,滿臉的失望。


    大富六歲開始看牛,七歲開始帶弟妹。八歲,他開始牽著牛到學堂裏去,把牛綁在操場邊的那棵柳樹上,自己站在教室的窗外。他個子小,腳底下要墊兩塊磚頭,才能把下巴勾在窗沿上。他一站就是半天,所以牛老是吃不飽,養得很瘦——柳樹四周的那塊草地才多大啊,草根都被翻出來吃光了,可憐的牛。


    日子久了,許老師看大富可憐,有時會把他領到教室裏,讓他坐在小板凳上——這樣的時節太少啦,學堂不允許,還得等他背上的弟弟要麽妹妹睡著的時候。弟弟和妹妹也像牛一樣老是吃不飽,老是哭,要不停地哄。許老師說,你們家的大富啊,屁股一挨到小板凳,整張臉就漲得通紅。別的孩子手都在桌麵上擺得好好的,大富呢,老是攥著小板凳,離開教室的時候,手心都是濕漉漉的。


    大富九歲,夏天,許老師又上門來了,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拍著大富的腦袋。她的兩根大辮越發粗了,垂到腰上,像兩根黑扁擔。俺說:“許老師啊,你講的道理,俺去年就聽進去啦。”


    “我的道理你聽進去了就好,”許老師說,“不過這次我要聽聽你的道理。”


    “啊,許老師。俺不會講道理啊。”俺說。


    “這次你一定要講,做人要講道理。”許老師說。


    俺的臉一陣發熱。俺活到這個歲數,還頭一次被人說做人不講道理。做人怎麽能不講道理呢。不過,俺真的不會講道理。


    “許老師,俺……”俺的臉上像有很多蟲子在爬。


    “你講不出道理,就讓孩子上學。”許老師說。她盯著俺,眼睛一眨不眨。一個大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你看,那還得了啊。


    “……俺同意……”俺咬著牙吐出了這幾個字。話一出口,俺就後悔了。俺看見許老師高興得跳起來,辮子像蛇一樣飛到空中。


    上了這姑娘的當啦。俺連忙補充說:“不過要等到明年,等大富十歲。”


    為啥不頂住啊。要是頂住了不讓他去讀書,那就好啦。要是不去讀書,他就不會忘記自己的祖宗和根基;要是不去讀書,不管什麽風颳來,他都會把自己裹緊,要麽躲起來,而不會想著要隨風而飛。


    大富是從九歲那年的夏天開始飛的,就在俺同意他上學的那一眨眼工夫,他就張開了又瘦又小的手臂,像一隻蜻蜓,斜著身子飛出了家門。第二年夏天,他十歲,背著他那姆媽手縫的帆布書包,飛進了小學學堂,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他直接上了三年級。過了三年,他從小學學堂飛出,飛到樟樹灣鎮中學讀初中。他直接從初一跳到初三,倒是替俺省下了一年的費用。初中畢業,他考上了城裏的一中,那是整個縣最好的一所中學——俺曉得,就是在那裏,他的心開始越飛越高。


    可是,像他這樣的命,飛得再高,也不過是一隻紙鳶,線再長,也永遠攥在別人的手裏。


    2004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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