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隻好下樓。


    母親在院子裏驚喜地喊起來,可不是嗎,真有一顆杏梅果呢。


    第二天,母親拿了根長竹竿把杏梅樹搜索了個遍,可是一無所獲。


    初中升學考老早就過去了,可是小吉一直沒有來。我問母親,母親說小吉到省城讀高中去了,寒假的時候才能迴來。我發現我的胸膛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像跟蘆葦,用手指一按,就發出咕咕的響聲。而母親正一天天地變得衰老,母親的嗓聲不再是清脆而圓潤的了,而是像河水一樣渾濁。母親的手腫得都快像粗糙的蘿蔔了。


    母親怕我孤單,給我買了個收音機,母親花了一個小時時間教會我收聽各地的電台。電台裏的聲音顯得很遙遠,聽久了,就給人一種恐怖而膩煩的感覺。隻是有一次,我胡亂打開收音機,小匣子裏傳出一種像水珠一樣清純的女中音。這次節目是“生理衛生知識講座”。


    那些日子裏,我天天都在收聽那個驚心動魄的節目。我虛脫了似的,什麽話也不想說,什麽事也不想做,隻是讓那女中音一點點地充塞我胸中的所有空間。那個女中音使我害怕,使我羞愧,使我想起小吉和我童年時代的迴憶。


    我鑽進被窩,把被子拉過頭頂,那聲音卻像幽靈似的,點點滴滴地滲進被窩,鑽進我的耳朵。


    節目一完,我就“吧嗒”一聲關掉收音機,蒙頭就睡。我覺得殘留在我胸中的女中音慢慢地變成了空氣和水,而我,就像一根在水裏泡過的麥秸杆。一切都在生長,我,小吉和其他孩子。而我以前卻不知道。我因為無知而過分地延長了自己的童年。這時候,我想起了那隻美麗的小鳥,小吉已經是一位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了。我這樣想著,眼淚就像泉水一樣湧出來,再也止不住。我知道,我再也見不著小吉了。


    小吉。


    五


    我靜靜地站在窗前,一切就是這樣。時光在我的身軀之外飛逝而過,並且很隨便地在我身上留上一道新的痕跡。我這樣想著,就懷念起院子裏那棵叫杏梅的樹。春天,我和小吉圍著樹轉;夏天,我把枝頭的青梅果打下來,小吉在地上拾。現在杏梅樹一定像母親一樣衰老了,黑黝黝的樹幹一定會皴裂無比,上麵滿是歲月的老繭和傷疤。我想看看那棵杏梅樹。


    我摸著樓梯的扶手一步一步地下樓。我的腿抖得厲害。我的腳接觸地麵時我轉了個彎。我避開凳子,小方桌,穿過廚房,邁出門檻。


    杏梅樹就在眼前了吧。


    有一步我邁得太大,我摔倒了,滾下台階,下巴磕在地上。


    母親驚叫著跑過來,帶著哭腔。


    你想做什麽呀,孩子。


    媽,我想看看那棵杏梅樹呢。


    唉,去年電力局的人來架線,樹就被砍掉了。


    母親的話一說完,我的淚就洪水一樣傾瀉而出。


    怎麽啦,孩子。


    媽,沒什麽。我不過想,以前院子裏有棵樹叫杏梅呢。


    1991年5月


    【永安之死】


    永安,這是一個多麽可憐和偏僻的地方啊。我曾經在那裏死過一次。我把我青春的軀殼扔在了那裏。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現在我常常想起這個地方。那時候我年輕,過於神經質,容易被傷害。我想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一個我從來都沒有到過的地方去,把我生命的一部分消磨掉。我還希望從那個地方出來以後,我會重新邁開步子,迴到人們中間去。


    我是在夏至日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動身去永安的,我選擇這個時間有自己的理由,我想在永安待上五個月,在秋天樹葉開始大麵積掉落之前離開那裏。這種想法後來被證明是幼稚的,如果我在春天或者秋天到永安去,情況也許會好一點。


    永安真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好地方,唯一的三戶人家分散在三個不同朝向的山穀裏,人們老死不相往來。我住在朝東的那戶人家裏,早晨,陽光可以一直照射到我的床頭。站在窗前,可以看見巍峨的括蒼山脈,像頭獅子聳立在左前方。它是如此遙遠,你簡直不能相信永安坐落在它的中心地帶。葉家渡是離這兒最近的可以稱為村莊的地方,從這裏步行過去要四個小時。


    在永安的第一周,我的生活簡單而豐富,就像我夢想的那樣。我每天早上六點鍾起床,洗臉刷牙,然後活動一下身子。永寧的溪水清涼可口,每次我刷牙的時候總要忍不住咽下幾口。早飯是燒得稀爛的米粥,它對我那脆弱的常常患病的消化道來說,倒是一種難得的安慰。晚上照明用的是鬆明,在鬆明微紅的光線下靜坐,有一種似夢非夢的感覺,往往是我還捧著書,斜靠在床上,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這真是一個好地方,我要在這裏好好地生活,和陌生的人們好好相處。我還準備去搜集一些遺落在鄉間野嶺的民風民俗。然而,我不知道,這是一項多麽複雜的工作啊。


    也許是因為旅途勞頓,頭兩個晚上,我睡得又香又沉,如果不是房東扛朱鋤出門的聲音驚醒了我,我一定會一直睡下去。第三天晚上,我發現了零零星星的蚊子,他們在我的身體周圍飛來飛去,試探性地落下,又迅速地飛走。到了第六天晚上,蚊子越聚越多,像黑壓壓的戰鬥機群。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蚊子,它們體型細小,三角形的翅膀似乎剛剛長成,可是嘴巴卻針尖一樣硬。它們在我的耳邊嗡嗡地叫著。終於,它們發現我軟弱可欺,開始劈頭蓋臉地叮過來,它們瘋狂地折磨著我,使我無法入睡。後來我用毯子和衣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隻留鼻子露在外頭透氣,才好不容易睡去。第二天早晨醒來,我發現鼻子已被叮得又紅又腫,像隻爛番茄。這倒不是一件大事情,但足以讓我感到尷尬。我向女房東借蚊帳。她見我這副模樣,表情很不自在,連連說幫我想想法子。從她的目光中,我隱隱感到一種輕蔑。女房東說,永安空氣新鮮,溪水清爽,蚊子很難生長繁殖,即使有也僅僅寄居在竹園裏。他們山裏人從來不掛蚊帳,也不怕蚊子叮咬。她吩咐小兒子陪我去認識一種叫艾草的植物。可是九歲的小兒子一天忙到晚,打野兔、捉鱉什麽的,根本顧不到我。直到後來我臥床不起了,還不知道艾草是種什麽樣的植物呢。


    白天,我一半時間用來看書,偶爾也寫點東西;另一半時間我幹活去。男房東讓我每天砍倒五棵鬆樹,把它們鋸斷,劈成木柴,並用篾條捆起來堆在院子裏的空地上,以待冬天取暖之用。木柴越堆越高,不久就擋住了早晨照射進我房間的陽光,這讓我難受。後來,我在房屋後麵的山崗上整飭了一塊平地,把木柴搬到那裏去。這樣過了半個月,我的手掌長起了硬繭。我常常把雙手舉到頭頂,對著太陽觀察這些半透明的硬物,它們使我原先的雙手開始朝著另一個方向發展了。


    打野兔是我嚮往山裏生活的另一個原因。在慢慢地熟悉永安周圍的地形以後,我向房東的小兒子提出了自己的願望。我盡量使說話的口氣委婉一些,以便即使遭到拒絕也不至於太難堪。我說能否允許我跟他一道到山上去,我可以幫他打手電筒,提獵物,甚至,必要的時候我可以背他走一段路。頭幾次,他說什麽也不答應,往往是沒等我把話說完就轉身走開了,他說我這個人怪模怪樣的,會把野獸嚇跑。我有點吃驚,想再跟他商量一下。然而他再也不願意說話。後來,夏天快要過去了,我整天臥病在床,我才明白,小傢夥討厭的是我身上的香皂味。雖然到那時,我已無法跳到小溪裏洗澡,小傢夥也終於答應帶我打野兔去,可是我哪裏還有力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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