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像在永安這樣感到安寧。我唿吸舒暢,腳步輕快。在永寧最初的日子裏,我忘掉了過去,也忘掉了自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最終還要迴到那個世界去。房東們——男主人、女主人以及他們的三個兒子都不喜歡說話,也不是很好客。他們對我有一種好奇,但又從來都不說出來,隻是遠遠地觀察著,好像生怕驚動了我。對我的一些有別於山裏人的舉動,比如牙刷刷牙,跳進溪水裏洗澡,哼幾段曲子等等,他們都裝作沒看見。他們的一些生活習慣,比如手指刷牙,瓦片當手紙,從來不洗頭等等,換到以前,我會覺得不可理喻甚至難以忍受,但是現在我不那麽想了。另外,我出門看天,走路看地,從來不東張西望,這是為了避免給他們一個窺視者的醜陋形象。我也從來不問他們關於風俗的問題,我覺得那是相當愚蠢的。我得首先學會在這裏生活。我要讓風俗慢慢朝我走近,慢慢貼近我的皮膚,最後滲透到我的骨髓裏去。我要向他們學習。他們是孤獨的,然而他們是那樣的頑強,那樣的堅定,把生活當成一種實實在在的樂趣,這是多麽不簡單啊。


    喝酒是主人們忘掉一天的勞累,享受生活的時刻。每天太陽西沉,他們就把桌椅搬到門前的空地上,端上自己釀製的糯米酒罈子,開懷暢飲。下酒物往往是野兔肉,有時候是麂肉、野豬肉。打不到獵物的季節,他們就用油鹽炒過的鵝卵石下酒。他們吮吸一口鵝卵石,然後眯上雙眼美美地喝上一口酒。這些鵝卵石,因為經常用油鹽翻炒,經常被嘴唇吮吸,已經變得烏黑油亮了。他們喝酒的時候,我往往有一種失落感。我生來不能喝酒,隻要我一沾酒,全身就會發起又痛又癢的紅斑,隨後肝部開始疼痛,並且會長久地持續下去。我很想喝酒,並且喝醉,陷入一種清晰的夢幻中去,把忘記與遺忘、把生與死的界限縫合起來。然而,我隻能遠遠地看著他們喝酒。他們早已忘卻了我的存在。起先,他們把酒倒在烏亮的木勺裏喝,後來,他們興奮地跳起來,把桌子掀翻,把空木勺全部扔到小溪裏,看木勺像小船一樣漂走。他們抱著酒罈子,開始唱歌,各種各樣的歌。我記得其中一首他們經常唱的,歌詞大意是:啊,多麽快活,我們站在河邊歌唱大地豐收,美麗的姑娘從麥田深處朝我們走來,她的笑臉像麥粒,她的眉毛像麥芒,我們請她坐下來喝碗酒,她說,天快黑了,前麵有個人在等我。他們的歌聲像敲破鑼似的,但是歌詞吸引了我。歌詞裏透出來的那股味道使我很不好受。有一次,我就這樣不好受著的時候被主人看見了。大兒子和二兒子醉醺醺地過來把我拖過去,一定要我也喝幾口。我連連擺手,打算解釋幾句,可是大兒子乘機扭住我的胳膊,二兒子捏住我的鼻子,男主人順手把酒灌進了我的喉嚨。真像一把火呢,從我的嘴唇燒到咽喉,燒到胸膛,燒到胃裏,整個五髒六腑都被燒焦了。我為此躺了兩天,並且開始拉肚子。雖然第三天我總算能從床上爬下來,我還是明顯地感覺到我的健康已經不如以前了。真糟糕啊,還有多少日子呢?我憂心忡忡。


    我決定到葉家渡看病去。我早晨出發,走了約摸三個小時的山路才走到一條狹窄的機耕路上。又走了很久,我搭上一輛前往葉家渡的拖拉機。道路在山間盤旋,高低不平,我爬上拖拉機不久,便被顛得嘔吐了一場,快要把整個胃都吐出來了,一點辦法都沒有。拖拉機吼叫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葉家渡,我下了拖拉機,又累又渴,我在葉家渡那條唯一的街道上挨家挨戶地走過去,想找個能喝口水的地方——我簡直忘記了此行的目的是看病。我彎著腰,喘著粗氣。我想我的模樣一定嚇人得很,不過我想,這一切很快就會好的,隻要讓我休息一會兒。然而既看不到醫院,也看不到藥店。我向好幾個人打聽,每次吃力地說個半天,他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他們根本就聽不懂我的話。很快這條街就走完了,我發現眼前是一片廣闊的田野,田野的盡頭是綿延不絕的山巒。我想我是否在夢遊。田野裏,稻粒開始變得飽滿。我失望了,這失望是如此深厚,以至把飢餓、疲倦甚至疾病都給統統忘光了。我循著老路往迴走,白雲在田野、山脈和溪流上空快速旋轉,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你可以有一千次的開頭和結局。我情緒又慢慢高漲起來,慢慢地,我又能挺著胸膛走路了,我恢複了對健康的自信。我相信,我迴到永安的住處以後,疼痛就會消失。我相信我有抵抗疾病的力量。從明天開始,我每天都要早起,曬一曬早晨六點鍾的太陽,讓自己心情舒暢,並對每件事情的前景都抱一種樂觀的態度,相信自己是個好人,想信自己能做成許多了不起的事情——如果我每天都這樣想,而不是像從前那樣老是憂心忡忡,我一定會越來越健康,越來越有力量的。


    我迴到永安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山穀裏傳來雉雞鳴叫的聲音。主人已經睡去,鼾聲很重很雜,好像有一大批人在睡覺打鼾。我感到累。空氣悶熱黏稠,緊緊貼著我的皮膚。一會兒,我就大汗淋漓了,尤其是額頭好像打開了泉眼似的,汗水汩汩地冒出來,漫過我濃密的眉毛,淌進眼窩裏。我用毛巾一遍一遍地擦也無濟於事,直到後來我跳進冰涼的溪水裏,情況才有所好轉。在溪水裏,我像一片樹葉漂了起來。這時候,我才知道,我的身體是多麽虛弱,它距離真正的生活已經越來越遙遠了。


    第二天,我從睡夢中醒來,發現陽光已經退出房間。我開始劇烈地咳嗽,無疑,這是昨天晚上溪水侵襲的結果。我集中起身體所有的力量對付咳嗽,然而這也不是什麽容易對付的事情,咳嗽一聲比一聲悲慘,並且間隔越來越短。咳嗽是一種唿救的信號,但是沒有人會聽得見,主人們到遠處幹活去了。後來,來了一隻野狗,它遠遠地站在門外,一邊惘然地注視著我,一邊學著我的腔調叫著。最大的可能性是,這隻狗根據我的聲音把我當成了同類。


    我的肚子也每況愈下。在短短的一個上午裏,我就上了五趟茅房。到了晚上,隻要稍微想想自己的肚子,我就禁不住要到茅房去。真是可怕的腹瀉,好像整個身體組織變成了恐懼的奪路而走的液體。終於,連睡覺也變得不可能了。我上了床,隻能坐著,而不能躺下去。後來,我想了個暫時忘卻肚子的辦法,那就是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對付蚊子。過了這麽多天,蚊子也變得刁鑽老練多了。這些蚊子,往往在我發現它們之前就吸飽了血,在我發現它們之後又能安全地跑掉。它們往往叮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腳底、腦門、脊背。對於這些蚊子,我絲毫不手軟,我的手掌很快就沾滿了自己的鮮血。有時候,我一巴掌打下去,就能拍扁四五隻蚊子,血濺開來,像五朵鮮艷的梅花。這時,我的心中蕩漾起了隱秘的快感。我細細地觀察這些比我弱小得多的飛蟲,得意極了,以至對主人們在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這件事情都沒加以注意。我吵醒了他們,他們在提醒我,可是我居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後來,他們中的一個——我想是小兒子——用拳頭使勁敲打板壁,我才恍然大悟,馬上停止與蚊子的戰鬥。可是這時,我肚子又開始咕咕地叫起來,大腸、小腸和胃好像被一隻有力的手絞著,仿佛要絞盡那裏的最後一滴水份。我跑到茅房裏,蹲在那兒。我難受極了,好像大小腸都已經腐爛了,一小塊一小塊地掉下來。手紙是我到永安以後斷斷續續寫下的手稿。這些手稿我曾經想帶到山外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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