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吉每天放學迴家都要來看我。我們在一起玩些上學前天天玩的遊戲。有時候,小吉也教我一些新的遊戲,比如紙笛。就是把一張光滑的紙捲起來,在上邊剪幾個小圓孔,再貼幾片草葉,就能吹出很動聽的音樂。我使起剪刀來不方便,小吉就坐在我身邊把著我的手。小吉也給我講些學校裏新發生的事,教我她剛學的新字和算術題。小吉走的時候總是跟我說明天再來。我們還相約等我眼睛好了以後到郊外去玩。我們可以去釣魚。男孩扛著魚竿走向靜謐的河邊,一個女孩提著魚簍跟在後麵,陽光或者霧氣籠罩在頭頂。這種景象就像夢一樣美。我們一定會像過去那樣,釣起許多魚,有時候還會釣起一隻鱉或者對蝦上來呢。


    那時候,母親為我到處奔跑。每次出門,母親都要跟我說許多話,叫我不要走出家門,不要跑到陽台上去。母親每次迴來,都要把我抱進懷裏,臉貼著我的臉說,媽給你找了位醫生,或者說,媽給你找了貼好藥方。母親說著話的時候,眼淚流到了我的臉上,一直流進我的脖子裏。


    二


    似乎一切都凝滯了,偶爾聽到了自己心髒的跳動,就很驚奇。可是當我側著耳朵聽時,心髒卻遲遲不動,直到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一聲沉悶的搏動從內心深處很遙遠地傳來。早晨,我輕輕地推開窗戶,我明顯感覺到窗戶並沒受到任何阻礙。可是過了一會兒,我關窗的時候“哢嚓”一聲,什麽東西被鍘斷了。我伸手去摸,我的手馬上沾滿了許多血液似的東西,散發著新鮮生命的氣味,我明白我無意間鍘斷了一條藤蘿的頭。我把耳朵貼緊牆壁,我聽見了一種潮水似的聲音正猛烈地撞擊著這座房子,那是生命成長的聲音。除了我和我所居住的房子,一切都在旺盛地生長著。


    院子裏那棵杏梅樹不知道怎麽樣了。記得從前,每年都能從樹上採下一籮果子。果子像桃,但比桃小;像杏,但比杏大。杏梅果的味道甜中帶酸,酸中帶澀,放在嘴裏咬,能品出十八味來。那時候,我和小吉天天圍著樹轉,從開花到結果。果子成熟的時候,我就像猴子一樣爬上去。我用竹竿敲打枝頭的杏梅果,果子掉下來,小吉就去撿來放在籃子裏。可是後來,我什麽也看不見了,什麽也看不見,看不見杏梅樹開花,看不見杏梅樹結果,我隻能根據順風飄過來的杏梅的氣味想像那棵杏梅樹。有一次我對小吉說,杏梅熟了。


    我聽見小吉咚咚咚地跑下樓去,跑到院子裏。杏梅樹很粗壯,小吉一定爬不上去。杏梅樹太高,太短的竹竿也夠不著,我這樣想著,小吉已經咚咚咚地跑上樓來了。小吉氣喘籲籲地把果子放在我手裏,說,吃完了再去摘。我說小吉,你是爬上去的嗎?真行。哎,小吉你傷著哪兒了?沒傷著,我好好的。我聞得出是血的味道。我摸著了小吉,把她拉過來,她的右手全濕了。這是血,我說。小吉脫開我的手,說,我到樓下洗洗。


    小吉下樓了。我再也沒有興致吃杏梅。


    不久,小吉上了初中。小吉住進了學校裏。除了星期天,我很少能聽到小吉的聲音。不知道小吉的同桌是誰。


    三


    天氣好的時候,母親也帶我出去玩。起初,母親背著我。我伏在母親的肩上,把頭深深地埋進母親濃密的頭發裏。母親的頭發很香,很柔軟,我埋在裏麵一直不肯出來。母親經常背著我到鄉下去看土醫生,土醫生幹巴巴的手摸到我的臉上我就心煩,好像有很多毛蟲在臉上爬一樣。而母親的手使我安靜。迴來以後,母親就苦口婆心地勸我吃各種土草藥。這些草藥全都苦得要命,每次母親差不多要哭了,我才同意把藥喝下去。


    後來,母親一背起我就喘氣。再後來,母親隻能扶著我走路了。母親仍舊帶著我往各處跑,看各種各樣的醫生。有一次母親把我帶到了西門頭。母親讓我坐在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上,我背靠著城牆。古城牆的濕氣透過我的脊背,直逼我的心髒。然後我聽見了一種蒼老的嘶啞的聲音從我跟前大約一米處向我傳遞過來,那聲音像指甲尖刮著鐵鍋時發出的一樣,讓人一陣陣發怵。接著,一隻粗糙得像柴根一樣的手停在我的眼上。我明白這是一隻算命先生的手,我的頭腦馬上像蜂窩一樣嗡嗡地響起來。那可怕的算命先生的嘶啞聲在我的耳際迴旋著。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從那以後,母親很少帶我出門,而我再也不想離開這座房子了。房子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的歸宿,從出生地到歸宿我幾乎用不著邁半步就會走完。有時候,母親要帶我出去兜風,我就說,在屋子裏我照樣能聽到鳥叫,聞到花香,我待在屋子裏就行了。


    小吉上初中以後,我和小吉待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加珍貴了。我們依然玩上學前天天玩的遊戲。那時候,小吉開始教我背誦一些簡單的唐詩,比如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杜甫的《春望》等等。唐詩很美,有時候,一句優美的唐詩可以讓我想一整天。背了一些詩後,我就想,說不定本來我能成為詩人呢。這麽一想,我的眼淚又下來了。小吉看見我流淚,就著急起來,苦口婆心地勸我,說什麽美國有個女作家也是個盲人,寫出了偉大的作品。可是我問小吉那個作家是不是一生下來就瞎了眼,小吉就答不上來了。


    我們開始玩貓抓老鼠的遊戲,我抓,小吉跑。我根據小吉銀鈴般的笑聲判斷她的方向,可是不一會兒我就累了。我沮喪地說,小吉,我不想抓了。可是小吉像沒有聽見似的,靠牆一個勁兒地笑著。我慢慢地蹭過去,估計離小吉不會很遠的時候,我猛地沖了過去。我撞在了小吉的胸脯上。我把她抓住。小吉的胸脯很柔軟,我把手放在上麵,說:“小吉,你怎麽長得這麽胖了?”小吉止住笑。過了好一會兒,小吉說:“我一點也不胖,你看我的下巴。”我摸上去。果然,小吉的下巴尖尖的,很光滑,隻是燙得要命。


    我開始快活起來。可是不一會兒,小吉就走了。小吉說,我們就要升學考試了。


    四


    以後,小吉很少到我家裏來。即使來了,稍微玩一會兒也就走了。白天,我無事可幹,就站在窗前,傾聽灰塵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絲絲地飛過來,塵封我的窗戶。灰塵總帶著一股濃濃的噎人的味道,以至後來我都不願打開窗戶了。夜晚,母親都要在我床前坐很長時間才迴到自己的臥室去。母親一走,我就連睡覺的勇氣都沒有了,隻是盼望著天亮。


    我常常懷念那棵杏梅樹。春天的時候,一縷遊絲一樣的杏梅花的氣息飛進我的窗戶。我對母親說,杏梅開花了。母親不相信。母親說這棵杏梅已經兩年沒有開過一朵花了。然而很長一段時間裏,微弱的杏梅花的氣息從那棵樹上輕輕地逸出來,飄進這座小屋。夜晚的時候,杏梅花的氣息會一點點地在我臉上堆積起來,催我入夢。後來,那股氣息突然消失了。我對母親說,杏梅結果了。但母親就是不相信。直到這一年的夏天的一個夜晚,我聽見什麽東西擦過許多杏梅樹的樹葉,“吧嗒”一聲掉在院子裏的空地上。


    媽,一顆果子從樹上掉下來了。把它撿迴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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