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鍾,圖森從隔壁房間跑過來。他的臉上留著兩道剛剛睡醒的痕跡。我們動身去西湖。


    湖濱遊人如織,湖水籠罩著迷濛的霧氣。六公園的露天茶座坐滿了人。我們把兩張空桌子並在一起。服務員給我們泡上茶。我們斯斯文文地坐著,麵麵相覷。我們的外語水平隻夠跟圖森寒暄,可總不能老是寒暄。於是隻好沉默著。有時圖森的目光會和我相遇,可是又迅速地飄走了。他的神態中沒有激情,也沒有好奇,有的隻是止水般的平靜。最後我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停留在桌麵上:那裏已經成為一座龐大的情愛舞台,一對對飛蟲落在上麵,奮力地交媾著。之後它們分開,一隻精神抖擻,另一隻則氣息奄奄,哪一隻是公的呢?我們的意見出現了分歧,並開始爭論。


    圖森的臉隨著天色變化著,就像麵前的茶杯裏的水。後者從淺綠變成微紅,再變成深紅。天色終於黑透,又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


    五點半的時候我們起身,沿著湖岸走到少年宮,再走到望湖樓。白堤上的燈已經很亮了,映在湖水裏,波光閃爍。下班了,北山路上人流車流交叉湧動,此刻他們擠在一條馬路上,目光急促,表情匆忙。一位交警在手忙腳亂地維持秩序。隻有我們這一行人,沒有目的地,沒有心事,我們踱著細步。我們暫時地逃離了那種緊張、乏味的生活。遺憾的是不能經常這樣踱著步。快要走到斷橋時,我們往迴走。北山路上打不到計程車。我們一直走到保俶路上的潮香宮,還是沒有空車。繼續往前,走到藍寶大酒店門口,然後傻傻地等在那兒。酒店門口的大龍蝦吸引了圖森,他拿出照相機,叉著雙腿,反覆地瞄準。


    晚上六點半時我們迴到雷迪森。在三樓的一個包廂裏吃飯。圖森已經會說幾個中文詞語,他把“幹杯”叫做“屁股朝天”,意思是把酒喝完,一直見到杯底(屁股)。“幹杯”的法文發音是“親親”。親親!我們舉杯,然後一飲而盡。


    吃完飯後我們去一個叫“天上人間”的酒吧。遲鈍的木門推開了,我們魚貫而入(請原諒我第三次重複這個詞,我自己也痛恨,可是似乎沒有別的辦法)。屋裏光線昏暗,人聲嘈雜。我很少上酒吧,因此眼睛隔了好幾秒鍾才開始適應。一名男服務生迎上來,鞠個躬說,先生晚上好。服務生的背後,有一條長長的吧檯,吧檯前人們神情恍惚。這是一個暖昧的地方,模糊著夢想與現實的界限。我們沿著窄窄的樓梯上到二樓。我們人多,服務生把兩張桌子拚在一起。人剛坐下,啤酒就端上來了,二十杯,泛著泡沫。每人都喝了口啤酒,心滿意足地放下,咂吧著嘴。圖森慢慢舒展著額頭,眼睛像夜狼一樣越睜越大,不久便開始散發出幽藍的光芒。親親,他朝我們舉起酒杯。


    我們——黑城、黃石、阿強和我——已經是多年的朋友了,都寫過多年的小說,可是因為種種原因,現在都不能經常寫了。是的,是不能。不過,這是暫時的,我往往一麵這樣可恥地安慰自己,一麵過著溫和而平庸的生活。不過,我們仍然熱愛著從前熱愛的事物。


    十點鍾,三個上海來的打扮入時的女孩加入進來。黑城說,她們是作家。哦,多麽年輕的作家。女孩作家坐在圖森旁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英語。她們聲音婉轉,表情熱烈,眼睛忽閃忽閃的。圖森很快就被逗得容光煥發,一麵報以微笑,一麵大口大口地喝酒。我醞釀已久的有關文學的話題,始終都沒有機會說出來。想和圖森作些交流的念頭慢慢熄滅了。


    明天還要去紹興。十二點剛過,我們就離開了天上人間。圖森、楊一、陳侗、魯毅迴雷迪森。黑城、黃石和我迴家。車子開到半路,黃石給家裏打電話。沒人接。怎麽辦?老婆沒迴家,我沒帶鑰匙。黃石說。於是我們又去了另一個酒吧。一直泡到淩晨三點。


    我想起圖森小說中的人物,他們冷漠、遲鈍、輕率、孤獨、無所追求。《浴室》中的“我”在浴室中過著“平靜的抽象生活”,他整天泡在浴缸裏,無法解釋自己行為的動機。“為什麽我不迴巴黎?是的,她說,為什麽?有沒有理由,哪怕是一個我可以說得出來的理由?不,沒有。”在《先生》中,“先生拉著安娜·勃魯哈特的手,就這樣坐著,後來他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又輕輕地把她的手放迴長凳上。”《照相機》中的主角也沒有名字,他等待著,用一種消極的態度等待,體味著時間緩慢的流逝,體味著自己的無所作為。我發覺自己的生活——至少是一部分——和圖森小說中的人物是如此相像。圖森小說主人公的困境也就是我們的困境,這不是巧合,也不是模仿,而是一種準確的概括和預言。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圖森小說的普遍性。圖森不是普魯斯特式的大師,但是對我們這個時代而言,仍然是稀缺的。


    二、紹興


    中午十二點出發,下午一點到紹興。詩人濮波在那裏接應我們。


    圖森來之前,中國是他最感興趣的國家。法國文化部資助了他的這次中國之行。圖森的最新作品是《自畫像(在國外)》,是作者在世界各地旅行的記錄,不過,從它發表在《芙蓉》2001年第六期的節選來看,圖森把“國外”當作了一麵觀察自己的鏡子。就像圖森這次到中國,無意中成為了我們的鏡子。所以也許不需要和他進行酸溜溜的交流,隻要他站在我們麵前就可以了。


    魯迅紀念館、魯迅故居、三味書屋……我們不動聲色地滑過這些地方,像一串長長的影子。這串影子中最突兀的是圖森。他腳步遲緩,目光飄忽,好像對什麽都感興趣,可是又好像對什麽都不感興趣,因為他的腳步和目光從來不在同一個事物麵前長久地停留。導遊不懂英語,楊一用一種混雜著漢語、英語、法語、德語的拙劣語句向圖森解說著。圖森禮貌地點著頭,一副完全聽懂的樣子。


    魯迅祖居的屋頂像一頂官帽。會客廳的太師椅透著威嚴。房間走了一間又一間,好像沒有盡頭。臥室裏的床也是黑色的,床上整齊地疊著紅色的被子,好像剛剛有人睡過。到處都是陰森森的。這是一個壓抑的地方。圖森從這些地方快步走過,臉上沒有好奇,也沒有恐懼。對中國傳統的感受,圖森和我們肯定是不一樣的。我們很快就出了門。


    魯迅祖居門口有個賣油炸臭豆腐的老人。我們一窩蜂湧過去,臭豆腐頓時脫銷。一部分人先吃,吃完了去參觀馬路對麵的三味書屋。另一部分人等在油鍋邊,邊炸邊吃。那邊去參觀的人都迴來了,這邊還有人在等臭豆腐。圖森抹了抹吃得很油的嘴。


    從青藤書屋出來,我們繼續走在那條狹窄的弄堂裏。弄堂兩側有很多發廊,裏邊的小姐笑容暖昧。hello,小姐叫道。圖森居然從一開始就不加理會。頭頂的天空拉滿了電線,晾滿了女人的衣服,正在往下滴著水,圖森一律視而不見。在另一條弄堂入口處的牆上,寫著碩大的“浴室”兩字,牆邊立著一塊指示牌,上麵標著“廁所wc”字樣。浴室,浴室,我們叫道。這迴圖森聽見了。我們示意他在“浴室”兩個大字旁邊留個影,他欣然同意,並且擺出一副舉著相機拍照的姿勢。這幅照片將隻有一個名字:浴室·先生·照相機。我們在給圖森拍照的時候,路邊糕點店的夥計說:“和廁所拍照,哈哈。”我們這才發現那兩個大字寫在一座廁所的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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