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鍾,我們搭上了那艘開往沈家門的“東極號”。


    在“東極號”上,我再次“醉”得一蹋糊塗。本來我還指望這天晚上就乘長途汽車返迴杭州呢,可是我“醉”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在旭光家,我又驚又喜地看到了鏡中的我:嘴唇開裂,臉蛋浮腫,眼珠血紅,眼眶周圍密布著芝麻大小的出血點——偉大的舟山群島終於把它最本質的一部分深深地刻在我的臉上,舟山給了我從來沒有的力量,我要把它帶迴杭州,帶到日後的生活中去。


    1998年5月


    ☆浮世繪


    【清泰街488號】


    房子剛剛被推倒,還剩下一堵牆,正對著清泰街,和街對麵一座剛崛起的酒店。牆上的門窗都被拆走了,隻剩下大門上方的一塊殘匾。匾上的文字已經斑駁不全。牆頭,有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在啄食。除了這座孤零零的牆,房子的其他部分都已經被摧毀了。


    房子的門牌號是清泰街488號,也許你不知道它是杭州古舊書店的舊址,即便是在不久以前,當清泰街改建工程還未開始,當它還完好無損的時候,它表麵上也是冷冷清清的。它的正門掩映在梧桐樹的陰影裏,鐵柵欄門幾乎永遠都是半掩著,從外麵望進去,裏麵黑洞洞的,偶爾才閃過一位穿長衫的老先生的身影。


    如今,你更不會去注意這個地方,這樣的瓦礫堆,這樣的斷壁殘垣,在杭州正在拆建的舊城中比比皆是。麵對這些陳舊、沒落的事物,你也許會表現出習慣的冷漠,並任憑它逐漸地遊離出這個社會之外。


    但杭州古舊書店絕不是一個尋常處所,它是一個古怪的存在,一個現實中的謎。


    四十萬冊古籍舊書已經被搬走了,幾十年來守著這批舊書的老先生們也跟著搬走了。清泰街488號已經看不到他們的影子。怎樣才能找到他們呢?我有著迫切的願望。


    我從他們的上級單位——市新華書店打聽到了他們轉移後的電話號碼,撥了好幾次,但都沒人接。大概是在三天以後,我再次撥響了這個電話,不久,話筒那頭傳來了一位女同誌漫不經心的聲音。


    我說我找嚴寶善先生。嚴老先生是近代藏書家嚴子厚之子,鄭振鐸、潘天壽、夏承燾等都與他有過廣泛的交往。最近他出版了一部文獻目錄專著。


    那位女同誌讓我等一下,然後我聽見她扯開喉嚨喊“老嚴”,感覺得出他們間隔的距離很遠。


    我等了大約有三分鍾時間。窗外在下雨,城市的高樓大廈一片迷濛。電話那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嚴老先生拎起了聽筒。


    我說我是報社的,想拜訪他,希望能約個時間。


    “你是報社的?”他又問了一句。


    我確切地說是的。


    他支支吾吾的,說不出。過了一會兒,他說:


    “不要來了吧,報紙上都報導過好多次了,再弄下去,嗯,也沒多大意思……”


    我說我隻想了解一下古舊書店,我盡量把語氣講得婉轉一些。


    “都報導過好多次了,再弄下去……”


    我很不自在。


    “……天下雨了,”嚴老先生有點無奈,“我感冒了,身體不舒服……一個星期後——再聯繫,好吧?”


    我如果再堅持下去,也未免太強人所難了。我答應一星期之後再聯繫。


    在這段時間裏,我從新華書店買迴一本嚴寶善先生最近出版的專著——《販書經眼錄》。


    這是一本閱讀起來非常吃力的書。


    全書用的是繁體字、古地名,整部書,包括書前的序、跋,都用文言寫就,有些甚至不標句讀。全書滿是古典文獻、目錄學、圖書館學、考據等的專門術語。全書共輯錄了作者經手、目睹過的近一千種種古籍善本和曆史資料,每種詳記原書書名、卷數、頁數、行數、紙張種類、裝訂方式、作者姓名,包括別號和裏籍、各書要點、題識、藏印、源流等等。可以這麽說,這是一部從一開始就拒絕普通讀者的書。


    著名畫家錢君陶為它設計了封麵,封麵題字是古典小說戲曲家胡士瑩,扉頁題字是藝術家潘天壽,在為本書題簽的十三位“書友”中,無一不是學問家,如薑亮夫、夏承燾、謝國楨、羅爾綱、羅繼祖,王駕吾等,原浙江圖書館館長陳訓慈先生為它作序。


    頗具意味的一點是,上述的老先生,其中絕大部分都已經辭世,他們原先都是嚴寶善先生的知音,他們共同組成的這個圈子,如今已逐漸地零落了。隻有羅爾綱(胡適弟子)和羅繼祖(晚清遺老、著名學者羅振玉的長孫)可能還健在。


    嚴寶善先生家學淵源,精於簿錄之學,50年代曾在平海街開設寶貽齋書店,殫精竭慮地從事古籍舊書的搜訪采輯工作。解放前就已是圈內有名的藏書家。像他這樣的藏書家如今已是寥寥可數了。


    自宋代以來,杭州曆來都是文獻淵藪,藏書家藏書樓層出不窮,流風至近代而不衰。1772年,幹隆下詔修《四庫全書》,點名杭州的趙氏小山堂藏書樓進京獻書;同是杭州的開萬堂、知不足齋藏書樓則成為當時全國獻書最多的四家中的兩家,得賜《古今圖書集成》各一部;振綺堂、壽鬆堂、瓶花齋等藏書樓也獻書很多,得賜內府初印《佩文韻府》各一部。可見當時杭州民間藏書之盛。


    杭州古舊書店和孤山的文瀾閣一樣,局部地繼承了這種遺風。1957年它剛成立時,還是一家公私合營的古舊書店。表麵上,它是一家販賣舊書的流通單位,實際上,由於嚴寶善、高坤、朱醉竹等藏書家的努力,它到後來成了一家擁有四十萬冊古籍善本的藏書樓。現在,它雖然仍歸屬市新華書店,但企業的性質幾乎已經全部消亡。


    也許是曆史上杭州藏書業的生命力特別強大的原因,它才保持了一縷遊絲般的綿綿氣息,至今不絕,杭州古舊書店是它的一縷脈息。具有這種性質的書店全國隻有北京、南京、上海等地曾經有過。


    一星期以後,我再次撥打那個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嚴寶善先生。那蒼老緩慢的聲音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


    他似乎已經把我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了。我隻好吃力地從頭說起,說到中途,他記起來了,打斷了我的話。


    “你不要來了,好吧?我身體一直不好。”他的聲音中有一種懇求,但非常決絕。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迴答才好,我似乎已經擾亂了他的生活。對方趁我沉默之時把電話掛斷了。


    聽朋友說,嚴寶善先生其實是一位很容易接近的人,你如果直接找上門去,他倒也會表現出一些必要的禮貌。於是我決定硬著頭皮去登門拜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聽人說他們就在清泰街488號附近的一條弄堂裏辦公,那是古舊書店的倉庫,並不臨街。但是具體在哪一條弄堂裏,則誰也說不清楚。晚報的文敏曾經被新華書店的同誌領著去過一次,但是一出來就忘掉了,因為要轉很多個彎,要經過一段幽暗的樓梯。但是她還依稀記得古舊書店倉庫附近有一家幼兒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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