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著急,有船開過來,我們看得見。”劉孟說。


    海麵上確實沒有那艘鐵鏽色的船。過了一會,連普通的漁船也看不見了。


    我們走到了碼頭的上方。公路拐了個急彎。路邊有一眼小雜貨店,門口聚集著二三十個人,正在議論紛紛。他們有的坐著,有的站著,目光全都齊刷刷地盯著廟子湖方向。


    小店一側停著一輛軍用卡車,旁邊立著兩位軍人,他們的眼睛也盯著廟子湖方向。其中有一位是軍官,很年輕,看見劉孟走下來,朝他揮揮手。


    劉孟和軍官的交情好像挺不錯,他們熱情地握手、寒暄。劉孟說他在接待省裏來的記者朋友,昨天想到部隊裏去,可是打不通電話。軍官聽了,連叫可惜,過來和我握手。


    “今天晚上住我們部隊,那裏的條件比村裏好。”軍官說。


    我說,我今天得迴去了。


    “到這裏不容易,多住幾天再走。”軍官說。他肯定以為我是來旅遊的。


    我說不行,我得趕緊迴去上班,謝謝你了。我遞給他一張名片。他在我的一張名片背後寫上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他是浙江淳安人。


    “起大浪了,航船來不了。”軍官說。


    人越聚越多,他們中有的是要出遠門的,拎著行李,有的是來送行的,他們望著大海,目光中充滿著焦慮。有一位西裝革覆的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個外來人——從懷裏掏出一隻大哥大,引起人們的一陣歡唿聲。他準備打電話到廟子湖,問問船期,可是怎麽也打不通。很快,失望又重新在人們的臉上瀰漫開來。他們一麵眺望大海,一麵念叨著“航船”,這使我想起昨天航船進港時我站在船上看到的情形,他們翹首以盼,那情形就像現在一樣。航船是他們每日的希望,是他們簡單枯燥的生活中唯一不確定的東西:有時候來,有時候卻不來,人們就在來與不來之間忍受著煎熬。在某個不眠的晚上,在所有的亮光都消失以後,黑暗中他們也許會睜開眼睛,並且想起航船,這是他們唯一能看得見的,能將他們帶出東福山,帶往幸福生活的力。


    從人們的談話中我聽出,今天是東福山一戶人家送親的日子,新郎在廟子湖。談話的人中很多都是新娘的親戚,他們也在巴望著航船,心情比其他人更加著急。到了九點鍾,消息不知從哪裏傳來,說航船已經停開了,人群頓時像蜂窩一樣變得亂鬧鬧的。有個漢子,大概是新娘的兄弟,從人群中衝出來,跑到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麵前,向他藉手機。他一隻手握著手機,另一隻手飛快地按著機鍵,然後嘴巴對著手機一通亂吼。他在和廟子湖的新郎家聯繫。對方答應他立即把漁船開過來,時間大約四十分鍾。


    我鬆了一口氣。如果來得及,我還能趕上開迴沈家門的“東極號”,那樣我就能在明天返迴杭州了。


    “這種天氣乘漁船非常危險,你還是再留一天吧。”劉孟和軍官都這樣勸我。


    我說:“明天一定有航船嗎?如果沒有怎麽辦?”


    我、旭光和劉孟又待了一會兒,感覺迎親的漁船要來了,就步行迴村委辦公室收拾東西。劉孟打算跟我們一道走。他準備去鎮政府轉轉。我們從村裏下來時,遇上了送親的隊伍,熱鬧、緩慢、“悲傷”地走向山下。新娘穿一件紅色的婚紗,低著頭走在迤邐的隊伍中,神情甚是悲戚。新娘的臉白得像海貝,但是脖子很黑。隊伍中有兩位“炮仗狗”,每走幾步就朝空中扔一隻炮仗。炮仗在空中翻個筋鬥,然後炸為兩截,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紙屑紛紛揚揚地落下。隊伍末尾跟著六個悲戚戚的女人,其中有位顫顫巍巍的老嫗,臉上的皮膚像岩石一樣又皺又硬,一隻手拎著銅火盅,另一隻手放在火盅蓋上。


    距離航船碼頭隻有幾十米時,隊伍折向了西邊——浪很大,迎親船已經無法在航船碼頭靠岸。隊伍彎過一座山嘴,前方出現一座小橋,騎在兩塊岩石之間。這是小島上唯一的橋,是一個舉行儀式的地方。老嫗在橋的這一端停下,新娘轉身從老嫗手中接過銅火盅,它是神聖而樸素的,是未來生活的必要保證。


    “就送到這裏了。”老嫗說。


    隊伍繼續向前,前方就是碼頭,碼頭邊有一艘船,船上站著幾名漢子,然而我定睛再看時,船不見了,再看,它又出現了——它一忽兒被海浪高高地托起,一忽兒又被重重地甩下。


    劉孟對我說:“我們還是明天再走吧,太危險了。”


    我站在岸邊,準備伺機跳過去。船浮上來,兩個漢子伸著胳膊,穩穩地站在甲板上,我正準備跳,船卻急遽地沉下去,一下子離得有六七米遠。我嚇壞了。


    岸上的人每次隻能跳過去一個,船上的漢子把他接住時,船會隨海浪的後撤急遽地下沉。船被下一個浪頭送上來,這時岸上的人再跳過去一個,要果斷地跳,要在一秒鍾之內跳出去,否則要等下一個浪頭……就這樣一個一個地跳。


    新娘、伴娘、我、旭光,還有其他送親的人都相繼跳上了船。馬達開動了,船開始離岸。我站在船艙的左側,一個浪頭惡狠狠地打在船舷上,被擊得粉碎。我趕緊逃到船尾。


    這是一條隻有十來米長的小木船,船頭尖尖的,船尾有個小小的八方形的船艙,船艙裏蜷縮著新娘和兩個伴娘。我站在船尾,透過小小的艙門可以看見她們的神情恍惚的臉、她們的凍得發紫的小腿。小船開出去不遠,她們就幹嘔起來。


    小船朝大海的中心駛去。海浪越來越大,四周的波濤筆直地高高地湧起,仿佛一口井的四壁,把小船緊緊地包圍,它是那樣光滑而美麗,又是那樣危險,仿佛隨時要塌瀉下來,把小船覆蓋。我坐在“井”裏,能看到頭頂的天空,但是看不到身後的東福山島。我能聽見從附近海域傳來的船隻的馬達聲,卻看不見發出聲音的船隻。浪頭打在船頭和船舷上,被擊得粉碎的浪花飛快地掠過艙頂。除了船老大,船上所有的人都躲到了船尾。我縮在艙門後麵,雙手緊緊地攥著左邊的木柱,以免被劇烈的搖晃摔倒。一個小夥子——是從東福山過來迎親的——抱著我的腰,他則被另一個人抱著——他的身後已經抱了一大串人。但是即便如此,從艙頂飛過來的浪花還是不斷地淋下來。我們好像在跟大海玩著“老鷹捉小雞”的遊戲,而我,這個可笑的來自陸地的人,在扮演一隻保護小雞的“母雞”。


    小船十點半到達廟子湖。在距離碼頭還有兩百餘米的時候,“炮仗狗”放起來了炮仗。我跳上岸,雙足吱嘎吱嘎地踩在碼頭上。我的鞋子已經全部濕透了。港灣裏停泊著幾百艘避風的漁船,碼頭上站著很多漁民,胳膊交叉在胸前,目光齊刷刷地盯著這艘迎親船。


    這時,太陽正好鑽出雲層,開始把那溫暖的陽光瀉在黃色的海麵上。和劉孟——但願此生能再次見到他——告別後,我們找了一個能望得見碼頭的小餐館吃中飯。我們點了三個菜:老虎魚豆腐湯、芹菜炒鰻鯗、生吃牡蠣,味道鮮美極了。價格便宜得讓人吃驚:一共才二十四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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