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走了!”黃書記在電話那頭大叫道,“早晨我去旅館找你,老闆娘說你已經走了。你怎麽就走了呢!”


    “我看你實在是太忙了。”我解釋道。


    “是的,昨天我很忙。可是今天我空下來了……你不是要出海嗎?”聽聲音,黃書記非常遺憾,此刻他是那麽熱情。我很過意不去,他使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做事很不牢靠的小孩。


    我還給旭光打了個電話。他已經迴到沈家門的家裏,明天才能迴來。


    我出門去找阿堅。


    阿堅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裏。已經十點多了,他還躺在床上。他貓著身子起來開門,又迅速鑽迴被窩裏。這是一個用灰色硬紙板隔出來的小房間,最多隻有五平方米,擠著一張床、一台擺著電腦的桌子,在桌子和床之間卡著一張靠背又高又陡的活動舊沙發椅。床頭是一排用木板和磚塊層層搭起的“書架”,和天花板相接,上麵堆滿了書——我真擔心有天晚上它突然塌下來,砸壞沉睡的阿堅的腦袋。


    “什麽時候可以分到房子?”我問他。


    “我是最倒黴的,”他說,“我去車棚,那裏停著長長一排自行車,我看見有一輛倒在地上,就走過去把它扶起——那總是我的車子。”


    他從某師範大專中文係畢業後,先被分配到一座偏遠的海島上教書,很快就被校長視為眼中釘。後來,他調到定海做了一名編輯。他老是熬夜,看書,寫作,直至淩晨兩點以後才睡覺,近中午時去辦公室上班,同事們總是這樣說他:


    “你真能睡啊。”


    他的老家在紹興,一座三麵環山的村莊裏,一條小河發源於此,注入曹娥江。他的父親曾是共產黨的基層幹部,現賦閑在家。他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都尚未完全獨立。他是個孝子,是全家的希望。他長著一張年輕的圓臉,看不出有三十二歲,還沒有結婚,有個比他小七歲的女孩子正愛著他,但是遭到了她母親的竭力反對。他不修邊幅,話說得很少,表麵謙和,其實非常高傲。


    我閱讀了他最近完成的短篇小說《馬戲節目》,非常震驚。這是一篇成熟的、漂亮的小說,幾乎接近完美。他在非常瑣碎的事件背後構建了作品內在的張力,用一些簡潔的對話成功地反映出了人物複雜的心理內容。他是了不起的。


    下午阿堅出去辦事,我呆在他的房間裏看書。晚上我們一道出門,準備去一家辣味館吃晚飯。可是我們到達那裏時,發現辣味館早已不存在了——阿堅已經好久沒去這家辣味館了。


    晚飯後,阿堅帶我到定海老城區閑逛。


    1997年12月7日


    天氣一直不大好,下著雨。天空低低的,擠壓著房屋和梧桐樹。窗外,汽車在淅瀝的雨聲中喘息著。早晨,我聽見窗外響起了隆隆的雷聲。因為是星期天,街上到處都是穿藍色軍服的水兵,打著傘,像剛出籠的小雞一樣悠閑地踱著細步,選購日常用品。


    海上連續幾天都是八級以上風浪,一些遠途的班輪已經停開。阿堅星期一還要處理一個報紙版麵。因此,我和他最早要等到星期二才能乘船去嵊泗列島。


    傍晚,旭光從沈家門迴來。大家一起出去吃晚飯。除了旭光、阿堅和我,還有兩位來自沈家門的朋友。黃立宇到杭州參加作家代表大會去了。


    1997年12月8日


    繼續滯留在定海。整個白天都呆在房間裏,閱讀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的長篇小說《莊園》。


    旭光和阿堅傍晚下班後來到我的住處。阿堅說他已經向輪船公司打聽過了,明天有兩艘輪船開往泗礁(嵊泗):一艘是慢船,早晨六時五十分開,海上航行八小時,那將是一次非常艱苦的旅行;另一艘是快艇,上午十時開,兩小時就可到達泗礁,但是明天海上的風浪仍會很大,輪船公司也不知道快艇到時能否啟航。快艇省時,但是抗風浪差,去年春節就有一艘岱山開往定海的快艇鑽到海底去了。


    “你乘快艇去高亭時,有沒有發現綁在座位下方的一把小鐵錘,那是遇險時逃生用的——用它把舷窗砸開。”阿堅說。


    “我沒發現。”我說。想起沉船,我有點心悸,不過對他所說的話,我將信將疑。


    阿堅問我乘哪班船。


    “乘慢船吧,”我說,“這樣能保證明天出海。”


    “那要起早。”阿堅說。


    1997年12月9日


    輪船碼頭離得很近,我們步行十分鍾就到了。因為輪船停開多日,寒風蕭瑟的碼頭特別嘈雜。售票廳裏買票的人排成了長龍,並在售票窗口處擠成蜂窩狀的一團。阿堅排在隊伍的末尾,等了半個小時,才蠕動到窗口前。臥鋪票早已賣完,我們隻購到了兩張坐艙票。


    “你要作好暈船的準備,”阿堅從人群裏擠出來,舉著船票對我說。


    “我不暈車,也不暈船,”我說,“我能坐十個小時的長途汽車。”


    “你應該睡上一覺,這樣也許會忘掉暈船。可惜臥鋪票已經賣完了。”阿堅說。


    “睡覺就看不成海了。”我說。


    本來計劃在碼頭上吃早飯,現在來不及了。我們買了幾隻茶葉蛋,匆匆奔向輪船。船很大,白色,像一條巨鯨擱淺在那裏,它的艙門是一張大嘴,我們通過這張嘴走進它巨大的腹中,頓時覺得熱氣逼人。我們轉了幾個彎,找到那個已被塞得嚴嚴實實的坐艙,艙內擠著幾百位無精打采的乘客。我們小心地跨過放置在走道上的土豆和白菜,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們的座位就在窗子底下,但是窗口像枚小圓鏡,你必須把整張臉都貼上去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色。


    汽笛拉響了,輪船發抖了一陣,窗外的景物開始向後移動。我步出船艙,在輪船右側的船舷旁站定。太陽已經升離海麵,陽光透過蓮蓬般的雲團,噴淋出千萬束光芒,像水一樣灑在微波蕩漾的海麵上,反射出無數金銀般的碎片。身後的碼頭漸漸遠去,定海變為一個灰色的貝殼,最後消失不見。輪船駛向越來越遼闊的大海,像一把白色的巨刀把平坦的海麵劈成兩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波浪互相撞擊,綻出千萬朵細碎的浪花。浪花飛過船頭,打在我的臉上,在眼鏡片上凝結成白色的小鹽粒。


    我迴到船艙。阿堅埋頭伏在那裏。這傢夥,居然睡著了。


    我坐了一會兒,他醒了,一邊搓著眼睛,一邊說:“你精神這麽好!”


    “是的,我一點事情都沒有。事實上,我從來沒這麽舒服過。我見到了真正的大海。”我說。


    我再次步出船艙的時候,腳步有點搖晃。輪船已經駛到外海,海浪起來了。我在船舷兩側散了一會步,然後背著手,像一位視察的狗官走進各個臥鋪艙。那裏一片死寂,所有的乘客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前放著黑塑料痰盂,有些痰盂已經吐滿了穢物。我沿著一道鐵製的樓梯一直往下走到底艙。底艙有股尿臊味,亮著昏暗的電燈,角落裏堆著自行車,地板黏糊糊的,上麵鋪著五六張蓆子,睡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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