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們說的一點不錯。難道我們這十個人辦起這個冷板発會來,或明月之夜,或風雨之夕,聚集到一起,喝著冷茶,把這無聊的歲月,辛酸的生活,用莫須有的龍門陣和拉雜的亂譚消磨掉,不正是一樣嗎?為什麽嫌我東拉西扯,浪費了你們這麽多並不寶貴的時光呢?


    哦,你們笑了,可見我說的一點也不錯了。特再吟打油洚一首,以助餘興:


    月落星稀夜已闌,野狐禪師扯亂譚;王侯卿相笑談中,幾人解得語辛酸。


    〃不行,不行。”野狐枰師擺完了他的龍門陣,又吟完了他的打油詩後,不第秀才第一個叫了起來,對野狐禪師表示不滿。“你的肚子裏的龍門陣多得很,壘成垛垛了,你在我們這個會上正式地拈著了鬮,不正二八經給我們擺一個好樣的,卻想用這些扯亂譚來敷衍過去?不得行。會長,請你公斷。”


    會長哦眉山入笑一笑說:“野狐禪師扯的確是亂譚,不過在這些亂譚裏,卻也見他的辛酸意。還算有點味道。隻是龍門陣擺得簡單了一狴。”


    野狐禪師馬上迴答,“這個好辦。我給你們再擺一個龍門陣就是了。且說……”他就要開篇了。


    “不,不。”會長說,“不用擺了。讓大家都擺完一個了,第二輪你第一個擺吧。況且,今天巳經太晚了,明天早晨我們還要去哨辦公桌呢。”


    “算便宜了你!”不第秀才還在咕嚕。


    第六記 羌江釣徒:沉河記


    你們前麵擺的都是重慶這種大碼頭的龍門陣,至少也是縣衙門的龍門陣。現在輪到我來擺了,我是一個鄉壩佬,隻能擺一點鄉壩頭的龍門陣。恐怕就沒有你們擺得那麽龍飛鳳舞有聲有色了。不過我在鄉壩先所見所聞的事,恐怕也是你們城裏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一一吳科員,哦,照規矩也應該叫他啦我們冷板凳會裏的雅號“羌江釣徒"了。羌江釣徒今晚上拈著鬮,該他來擺龍門陣。他便這麽說開了頭。


    說實在的,我們曆來沒有在這位“釣徒”身上寄多大的希望。因為他的身體不太好,說話有氣無力,常常在他說話的中途,出現許多故障,不是咳嗽就是眭痰,或者要端起他那古色古香的陶茶盅輕輕地呷兩口釅茶,然後喘幾口氣,做夠了拂胸和深唿吸這種種過場,才能接著講下去。平時他講話尚且如此,如果讓他擺起龍門陣來,該是故障叢生難以為繼的了。佴是奇懌,在冷板凳會擺龍門陣和聽龍門陣,好象是靈丹妙藥一股,許多老病纏身的老傢夥,竟然變得精神趄來,一次也沒有缺席,隻要拈鬮輪上了的,一個也沒有稱病不擺。而且一擺起來,也不象平常說話那樣,咳嗽吐痰,故障叢生,而是一氣說下去,越說越有精神。今天羌江釣徒正是這樣,不要看他平時病蔫篇的,輪到他擺龍門陣,卻足那麽虎虎有生氣,大有滔滔不絕之勢。於是大家不勝動容,肅然恭聽他的龍門陣。他開始擺起來。


    我擺的這個龍門辟是我親跟所見,親耳所聞,是實實在在的故事。我不如野狐禪師那樣善於虛構,善於“沖殼子”,就是他說的,善於“藝術加工”,把眼看就要出紕漏不能自圓其說的故事,硬是編得掘圓的,天衣無fèng,把道聽途說的野狐禪,抹上一層亮光光的油彩,你明知聽了要上當,也不惜破費工夫聽下去,甚至於還賠上嘆息和眼淚。我可沒有這種藝術。隻能實打實地擺點事實,說不圓的就讓它殘缺不圃,記不清的就讓它暫付闕如吧。


    我起頭就說過,我擺的是鄉壩頭的龍門陣,先向你們介紹一下鄉下的環境,不把背景說清楚,說起這些故事來,你們會說,在文明的二十世紀的中華民囯裏,怎麽會發生這種荒唐的事呢?


    我們那個玨是一個山區小縣,我們那個鄉場更是一個埋在深山裏的小鄉場,雖說有一條在鄉下人看來已經夠大的大河穿過那裏,還是交通十分閉塞,社會不大開通。我從那裏出來,聽到人家擺一些事情,真叫我有《桃花源記》中說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感覺。別的地方部進入到文明的二十世紀了,我們那裏jian象還停留在皇帝老倌的大清一統天下裏,一切風俗習慣還保留著前朝的遺風0沒有一個人敢於去懷疑,甚至夢想去打破它。因為我們那裏有一個精神上的皇帝,實實在在地統治著我們。這個人姓吳名廷臣。他是我們那裏趕上大清帝國最後一次省城的會試中了舉的吳舉人,又是後來升格為我們山鄉的政治經濟文化領袖的吳老太爺,而旦是維持我們一鄉風俗禮教的吳氏太宗祠的族長,也就是我耍擺的龍門陣裏的中心人物。吳廷臣一我們最好還是叫他的權力的象徵的名宇吳老太爺吧,身個不高,最多不過五尺。由於鴉片煙的濃縮作用,成為一個橋瘦鉳瘦的樣子。臉上;張黃皮,頸下幾條青筋,手伸出來隻見一雙運包骨頭的幹爪爪。但那一對眼睹卻還保持著請亮有神,腿腳也還靈便。他的腦子裏的狀態我們雖然不得而知,但是從他說話辦事的敏捷度看來,那裏的機器是正在以飛快的速度,正常運轉著的。有的人說他的腦筋是一塊堅硬的花崗石,那是指他的思想的僵化和凝固程度而言的,而他自己卻認為是在堅持創造一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吳家大灣。他正在致力於挽救這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頹風。他認為在皇帝老倌統治下,先輩人創造和信守的一切典章製度一切風俗習慣都是最好的。孔夫子一脈傳下的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念,思想行為規範,也都是最最好的。雖然這些早已滲進了道家的虛無和清靜觀念,以及佛家的一些善惡因果報應的觀念。所有這一切就集中反映在北京有一個皇帝和三年一大比的科舉製度。北京的&統皇帝一下台(吳老太爺叫做“蒙塵”〉,科舉製度二廢除〈吳老太爺說是毀了大典〉,一切都亂了套,一切罪惡頹風和世道人心的混亂,都根源於此。所以他常常搖頭晃腦地說教:要挽救這世道人心,隻有一條辦法:“立正統:”但是宣統皇帝是確定無疑地下台了。張勳複辟,他很高興了一陣子。就是袁世凱這個皇帝,在他餚來,隻算做是一個“贗品”,他也覺得總比沒有皇帝的好,也準備去頂禮腠拜。但是沒有如願。而他要以吳家大灣吳氏家族之力,舉起勤王的義旗,明顯是徒勞無功的。他也訧隻有搖頭嘆息的份了。但是他卻在吳家大灣建立起封建正統的提防,在他統治下的吳家大灣的老百姓,都得桉傳統的道德規範和風俗習慣來辦。誰要違反,他就要舉起禮教的鞭子,嚴閏懲罰。


    他堅持在他的堂屋的神龕上供上“天地君親師之神位”,在神位前還供著一個“當今呈帝力歲萬歲萬萬歲”的萬歲睥,雖然他早已不知道這位萬歲爺到底是誰,隻要有萬歲脾就得到安慰了。隔些日子,他怕這個萬歲牌縈了塵,要齋戒沐浴後,把這個牌子請下來,刷洗得煥然一新。因為這是他的唯一的精祌支柱他對於“民國”深惡痛絕,他反對有的人家把堂屋祌龕上供的“天地君親師之神位”的牌子改為“天地國親師之神位”,以“國”代“笤”,連民國的年號他也痛恨。在人與人之間社來的文書契約上,因為要民國的官家承認才具有法律效力,他無法反對寫上“中華民國xx年”,但是在人與鬼神和與祖宗的往來中,在一切正式的祭祀大典上,比如老袓宗上供時燒的紙錢包袱上,他卻堅持寫上大清宣統xx年。他有他的解釋:“在陰曹的祖宗,哪裏知道人世已經反了正(這是他對‘辛亥革命’的說法〕,不寫上宣統年號,怕把錢匯到冥國去,祖宗收不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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