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科員都是在這個衙門或者那個公署裏混過十年二十年事的人,哪個沒有見到過或聽到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呢?我的閱曆最淺,沒有我插嘴的餘地,但是我聽到那麽多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奇聞怪事,真是大開腦筋,原來這個社會是這麽絢麗多彩的呢!因此我一晚上也不拉下。從此,聽科員們“說禪書”,是我的生活中最有色彩的一部分了。當然我也私下心中暗想,這不是我寫文章的好材料嗎?


    就這樣,我們的日子過得很平順,月複一月,年複一年,在我們這裏一切都是老樣子。大大小小的老爺們、少爺們還是那麽安然自在地收租要利,抽菸打牌,坐享清福。老百姓還是那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糧納稅,當壯丁,充公差,去為那誰也沒有見過的“三民主義”快樂世界賣命。我們的縣大老爺還是那麽坐大堂問官司,打板子;收稅的還是那麽照見十抽一的老規矩辦事。鴉片煙館裏還是那麽人頭攢擠,煙霧繚繞;茶樓酒肆還是那麽劃拳行令,唿五喝十,賣唱的還是那麽在深夜的街頭流落,唱著淒涼的“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野狗還是那麽在深巷狂吠……甚至太陽還是那麽每天從東山樹林頂上升起來,從西山山坳邊落下去。天沒有塌下來,地沒有陷下去,地球照老樣子旋轉著。我們也還是照老樣子在“心遠居”裏坐冷板凳,喝冷茶,擺些無稽之談。


    讓子彈飛序冷板凳會緣起(3)


    有一迴,李老說:“我們這些窮科員既沒有資格上酒樓去吃得酒醉飯飽,也沒有本錢進賭場去唿麽喝六,也沒有興趣到煙館去吞雲吐霧,做縹緲仙人,更不屑去青樓尋花問柳,擁紅抱綠,我們隻能這麽喝冷茶,扯亂譚,自尋其樂,我們何不索性來起一個會、結一個社呢?不是聽說當今聖上蔣委員長下決心要還政於民,要恩賜給我們民主結社的自由了嗎?”


    “對頭。”已經過了花甲之年的張科員欣然贊成,他說:“我們從天涯海角,到這個冷衙門裏來討生活,碰在一起,也算是前生有緣。我們都在這裏坐冷板凳,同命相憐,何不就把我們結的社叫‘冷板凳會’呢?”


    “贊成。”一致的聲音,數了一下,整整十人。


    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冷板凳會當然要有一個龍頭。大家一致推舉李老當冷板凳會的會長。他既是發起人,又德高望重,眾望所歸。李老覺得當之無愧,也就當仁不讓了。他當時就指定我這個年齡最小的“秀才”——這是他給我取的光榮稱號——做跑腿打雜的幹事。我也欣然從命。


    於是大家在李會長的領導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會規來。大家一致贊成每月的初二和十六這兩天,也就是給灶王爺上供的吉利日子,晚上上燈時刻,按各人年齡的大小順序,依次到各家去做清客。主人家隻要拖出幾條冷板凳,泡一大壺茶就行了。至於哪個好客的主人,還想招待一壺冷“燒老二”,幾盤鹽黃豆,以助談興,也不反對。每次*,拈一迴鬮。哪個拈著了,就歸哪個擺一個龍門陣。不過李老是會長,不參加拈鬮,由他第一個擺,我是幹事,最後一個擺。各人擺的龍門陣,可長可短,一次擺不完,下次接著擺。不擺的就勒令退會。


    李老告誡大家說:“雖然聽說要恩賜言論自由了,可是禍從口出的明訓,不可不守。我們坐冷板凳,喝冷茶,說牛皮酢,扯野狐禪,或是耳聞目睹,或是親身經曆,或采自街談巷議,或搜於野老鄉嫗,或奇聞異事,或野史秘譚,都不過是一些無稽之談,擺出來可以讓大家去脹化食,理經通氣,混時光、消永夜罷了。我們本來不想言之於口,筆之於文,藏之名山,傳之後世。更不敢去針砭時弊,妄斷是非。至於發聾振聵,犯上作亂,更不是我們的旨意。因此,我們冷板凳會要有所談,有所不談。”


    大家覺得李會長說的也在理。明哲保身,古今如此嘛。於是大家議論哪些不可談。結果由會長歸納出“十不談”來,訂出一個“十不談”公約:一不談聖賢之訓;二不談大人之言;三不談*大事;四不談紅樓艷史;五不談儒佛上帝;六不談怪力亂神;七不談洋場軼聞;八不談海外奇觀;九不談玄;十不談機。大家都贊成。


    會長李老,興致很高,又說話了:“冷板凳會是一個雅會,何不效法古人寫《蘭亭集序》的先例,請哪位大手筆寫一個《冷板凳會緣起》呢?”


    “秀才!”張老才出口,大家一致舉手贊成。


    我很惶恐,連忙推辭:“不可,不可!小子不才,豈敢班門弄斧?另請高明吧!”


    李老說:“要說寫等因奉此的濫調公文,你不如我們,要說寫一篇讀來有板有眼的《緣起》,非你不行。你是不第的秀才、大學生、洋翰林,肚裏的墨水比我們的多。現在我是會長,你是幹事了,我這個會長叫你幹事幹這件事,你不能不幹。”


    讓子彈飛序冷板凳會緣起(4)


    我還能說什麽呢?


    平常不大開口的王科員,出人意料地又出一個主意說:“既是雅會,我們都算是雅人了。雅人不可沒有雅號,何不各人給自己取一個雅號呢?”


    “好主意。我們都自取一個雅號,權且冒充一迴風雅吧!”張老第一個贊成。並且馬上報出自己的雅號叫“巴陵野老”,他說因為他是巴州鄉野的老人。


    李老也自報叫“峨眉山人”,他說他是蘇東坡的老鄉,眉山人,隔峨眉山不遠。黃科員說他是重慶山城的人,他大半輩子在山城給人當“幫幫匠”,自號“山城走卒”吧!吳科員說他是郭沫若的老鄉,生長在青衣江畔,青衣江古名羌江,他就自號“羌江釣徒”。王科員平常黴秋秋的,大家說他像個老學究,於是奉送給他一個雅號“三家村夫”,他還挺滿意呢。周科員說他的祖輩人沒有出息,家裏無田無地,隻傳下來一支筆、一塊硯盤,靠這個謀生,因此自號“硯耕齋主”。童科員是一個道地的山裏人,一頭亂發,像個窮而無告的雜毛老道,所以他自號“窮通道士”。孫科員出身縉紳之家,早已破落,可是他還念念不忘他家的花園裏有一個“無是樓”,因此他自號“無是樓主”。趙科員還沒有想出自己的雅號,李老卻已替他想好了,說:“你就叫‘野狐禪師’吧!”大家都覺得好,因為他是一個擺龍門陣的天才,平常愛給大家擺些沒經沒傳的龍門陣,大家說他擺的是“野狐禪”,叫他“野狐禪師”,再恰當也沒有了。最後輪到我了,大家本來就叫我秀才,李老說我是一個沒有來得及趕考及第的秀才,叫我自號“不第秀才”吧!


    李老批準了大家的雅號,說:“以後再不要叫張科員、李科員了,隻叫雅號。”


    當然誰也不反對。


    過了半月,我寫的《冷板凳會緣起》寫好了。我們的會長李老——哦,現在要叫他峨眉山人了——通知大家擇一個黃道吉日,那一天各人都要齋戒沐浴,到會長家裏去舉行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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