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譚十記:讓子彈飛 作者:馬識途


    【簡介】


    《夜譚十記》包含《破城記》、《報銷記》、《盜官記》、《娶妾記》、《禁菸記》、《沉河記》、《親仇記》、《觀花記》、《買牛記》、《踢踏記》等十個篇幅不等的故事。


    馬識途以舊中國官場裏的十位窮科員為主人公,通過十人輪流講故事的獨特敘述方式,真實再現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社會百態。其形象生動靈活,情節跌宕起伏,語言通俗幽默,一段段奇聞趣事更是令今人瞠目結舌,抗戰時期重慶治下的縣鎮世相就此一覽無遺。


    讓子彈飛序冷板凳會緣起(1)


    不弟秀才


    不負十年寒窗苦讀,我終於贏得一個“洋翰林”的尊號,在一所國立大學的中文係畢業了。當我穿上黑袈裟樣的學士服,戴上吊須絛的學士方帽,走上台去,從我們的校長手裏領來一張金光燦爛的畢業證書,真是趾高氣揚、得意忘形,以為從此以後,擺在我麵前的就是青雲直路、鵬程萬裏了。我雖說不能如理工科的學士那樣出去“立行”,貢獻出振興實業、濟世救窮的良策;也不能如政法科的學士那樣出去“立德”,站在廟堂之上,貢獻出治國平天下的大計;我是文科學士,總可以出去“立言”,忝列名流,揮如椽的大筆,為匡正世道人心,主持公理正義說話吧!至少可以著書立說,藏之名山,傳諸後世吧!


    我越想越得意。我捧著那張金字畢業證書,以為是捧著一隻金飯碗,揚揚得意地走出校門,走進社會,等待著別人給我奉獻牛奶、麵包和榮譽。誰知竟應了在大學裏早已聽說卻總不肯相信的話:“畢業即失業!”我四處奔走了幾個月,風裏來雨裏去,看了不少的馬臉,挨了不少的白眼,說了幾大籮好話,天地之大,竟然找不到一個我落腳的地方。還談得上什麽大展抱負,立言立行?還說得上什麽著書立說,傳之後世?


    我也曾經在街上碰到過幾個同學,都是那麽西裝筆挺,油頭粉麵,出入於大機關、大公司之門。問起來,他們或是在大學上的經濟係,學會了陶朱之術,會做生意買賣;或是在大學上的政治係,學會了蘇秦、張儀那套舌辯之術,專會給人出謀劃策、打爛條兒。他們問起我學的專業,知道我不過是一個“書蠹”,隻夠到三家村去做個老學究,連去當個舞文弄墨的刀筆吏,當個師爺也不夠格。他們對我叫一聲愛莫能助,便揮手告別了。我還是每天在街上奔走,真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有一天,我忽然在街上碰到一個學化工的同學,在那裏擺了一個地攤,賣些雪花膏、香粉、發油之類的化妝品。他雖然在求業的競爭中失敗了,卻還能靠自己的一點手藝,做個小本買賣餬口。他談起來雖不免有幾分傷感,我卻羨慕他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比那些低三下四、向人乞討生活的人還高尚些。可惜我連這點本事也沒有。不過這卻激發了我的靈感。難道我不可以在街上也擺一個攤子?雖說我不會測字算命,但是替人寫家信,寫狀子,寫請帖、對聯、喜幛、訃告、祭文以及買賣的文書關約,總可以的吧?實在沒有辦法了,我看測字、算命那一套騙人的玩意兒,也不是不可以無師自通的。


    於是我去買了一本《應用文大全》和《萬事不求人》來,仔細研讀。我找一個不太熱鬧也不太冷僻的街頭巷尾,擺好桌子、板凳,立好遮陽傘,擺開文房四寶,開張營業。我並不感到可羞,甚至有幾分自豪,我到底自食其力,不去朱門乞討殘湯冷飯了。


    可是有一天,大學裏中文係一位教授,我的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在街頭發現了我,他說他沒有想到大學裏的高才生,竟然落到這麽斯文掃地的境地。於是他熱心地把我介紹給他的一個朋友,一位新放外縣去的縣太爺,跟他去在他的衙門裏做一名文書科員。


    我到了那個縣衙門,隨即去上班辦公。過了幾天,我就發現,其實無公可辦。縣太爺根本不來辦公,科長們也很少露麵,於是科員們便樂得喝茶、看報、擺龍門陣過日子,倒也自在。科員中大半是四五十歲年紀的人,也有年逾花甲的。至於風華正茂、年富力強、三十歲上下的人實在不多,要說才二十歲出頭的恐怕隻有我一個人了。有一個科員開玩笑說:“我們這裏可以算是三代同堂了。”


    讓子彈飛序冷板凳會緣起(2)


    最老的科員姓李,看他那鬚眉皆白的樣子,大概年近古稀了吧!大家都尊敬他,叫他一聲李老。他自己卻老是自稱科員,老說“我李科員”怎樣怎樣,倒好像這是一個值得他誇耀的什麽官銜一樣。他是我們這個衙門裏資格最老的科員,他自己卻說是這個衙門裏最沒有出息的科員。他說他在這種衙門裏坐冷板凳已經坐了幾十年了,朝代都換了幾個,別的科員能高升的都高升了,能找到別的有出息的活路的也幹別的去了,唯獨他還是當他的科員,死守著他的辦公桌,靠他說的“硯耕”,過了幾十年不算不太平也不算很太平的日子。


    他的科員當久了,就像產生了一種“職業優越感”似的,向我們大講科員之重要和當科員之舒服。他說:“科員對於任何一個衙門都是不可缺少的,就像那車子一樣,沒有輪子,就玩不轉了。或者說像老爺們坐的轎子,沒有抬轎子的人,老爺的威風也就抖不成了。因此無論是南軍打北軍,趙大老爺打王大老爺;一會兒放爆竹,張縣長到任了,一會兒一個姓李的、姓趙的,或無論姓什麽的,反正長著鼻子眼睛的人,拿一封公文進衙門,宣布張縣長‘劣跡昭著,革職查辦’,於是這位李縣長又上台了。李縣長的屁股在太師椅上還沒有坐熱,忽然又被當兵的給抓走了,於是那位穿二尺五的軍官又棄武從文,來當縣太爺了。不管是誰,就是那些師爺、科長,以致貼身馬弁,隨房丫頭,都可以換來換去,反正科員是不換的。這科員像鐵打的飯碗,總沒有被打破過。沒有人來奪取我這個寶座。過這種與世無爭的舒服日子,豈不快哉!”


    我才二十歲出頭,又是大學畢業生,本該有雄心壯誌,出去幹一番大事業的,可是李老這一席話,卻把我說動了心。我又何必蠅營狗苟,去宦場爭名逐利?陶淵明還不肯為五鬥米折腰,李白還不願“摧眉折腰事權貴”呢,我學不到他們那樣,總可以學到李科員這樣安分守己,過幾天開心日子吧!


    我們每天吃罷晚飯,沒有事,喜歡串門子。或三個兩個,或這家那家,無非是坐在板凳上,喝一壺釅茶,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七嘴八舌地擺起“亂譚”來。我們去得最多的是李老科員家。他的家坐落在衙門後街,其實不過兩三間破平房帶一個小庭院,李老卻把他的這座“公館”取名叫做“心遠居”。我知道他是取的陶淵明那兩句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典故。我們到了那裏,李老照例拖出幾條板凳和幾隻小竹椅,抱出一壺早已泡好的釅茶來,讓大家喝冷茶,擺龍門陣,每次總要擺到深夜才散。有時哪個熱心的科員,帶來一瓶燒酒,李老及時端出幾盤鹽黃豆來,讓我們細細地酌,慢慢地擺,就更有意思了。梆子已經敲了三更,大家還拖拖拉拉,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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