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過去之後,我們就在思量:爸爸畫著《賣花人去路還香》的那本尺頁是否由錢君匋先生交了出去呢?為此,我們對錢先生很有意見。華瞻哥甚至還代表爸爸寫了一封信去批評錢先生,表示要和他斷絕師生關係,叫他以後別再來我們家向爸爸要畫。據說錢先生為此十分惶恐,又不敢來解釋。爸爸去世以後,胡治均先生曾訪問錢先生。在言談中,錢先生就講起了這件事。他說那冊子並非他交出去的。他因受命於某人,要把這畫冊傳送給好幾個畫家作畫,所以從我家取走後馬上又送到另一個畫家家裏去了。他說,是造反派到那畫家家裏去批判,那畫家才交出來的。至於那封絕交信,經胡先生說明情況後,他才安心一點。爸爸去世開追悼會時他不敢出席,寫了一首詩,題為《哭豐子愷先生》:


    意氣相投五十春,一朝傳訛罪吾身。


    臨風遙哭先生歿,難雪此冤百世存。


    爸爸骨灰安放時,錢先生心中已略釋然,便參加了。


    在那段時間裏,出於保護爸爸的人身安全,寶姐、華瞻哥和我,三人曾到三樓小房間裏討論:如何製止爸爸給人們畫畫。討論結果,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取去他的筆硯,使他無法再寫再畫。他們叫我去執行此事。爸爸起初對此沒有意見,但到了第三天,他已按捺不住不寫不畫閑坐著的難受,焦躁地對我說:


    “一吟,你拿走了我的筆硯,比挖了我的心肝還痛苦,趕快還我吧!我不寫不畫就是。讓我臨臨字帖吧!”


    我聽了很內疚,馬上還給了他,也沒向兩個共同商量的人請示。


    是的,爸爸是個閑不住的人。在這暗無天日的環境中,難道連寫寫畫畫也沒有權利了嗎?此後他確實隻是用毛筆臨臨帖而已。


    人們對於“文革”實在已很厭倦。誰願意一天到晚生活在鬥爭中呢。人民大眾所


    喜愛的畢竟是真、善、美!據說這次“黑畫展”的觀眾,除了極少數人蒙在鼓裏以外,絕大多數是來欣賞名畫家的名作。在那遍地硝煙、到處批鬥的境遇中,難得有一次名畫家的展覽啊!


    少小離家老大迴


    爸爸大概自己覺得健康情況越來越差,所以又動了迴故鄉看妹妹的念頭。那時我們的健康知識實在太欠缺,甚至連“健康”二字都不敢提。記得朱幼蘭先生曾經送我一張《健康第一》的橫幅書法,我竟嚇了一跳:這種橫幅怎能公開地掛到牆上!造反派見了會說:怎麽可以把健康放在第一!應該是把毛澤東思想、讀毛主席的書放在第一啊!


    爸爸長期坐在桌前,別說外出了,連房間裏也不大走動,對健康肯定是不利的。癌症的病魔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侵襲他,但1975年迴鄉時,癌症肯定已有發展。可憐的爸爸,我怎麽全然沒有察覺啊,以為你隻是年老體弱。那一年,爸爸虛齡78歲。我現在已將跨進80歲,還在忙這忙那,天天出去走動。我對健康的無知貽害了爸爸,我們應該堅持讓他按時拍片檢查的。現在想來,真是遺恨無窮!


    這迴陪同前往故鄉的仍是胡治均先生。而且他又寫下了一篇《石門灣憶遊———侍豐子愷老師遊故鄉》,給我寫這本書幫了大忙。爸爸最後的兩次出行,都有仗於胡先生的得力陪同。先姐這次雖然也同行,但她身體較弱,不能當主力軍。同行的還有兩個小姑娘:她女兒阿春和我女兒小明,一群人浩浩蕩蕩出發。胡先生文中說:


    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三日清晨,我們從上海搭滬杭火車,向浙江長安站出發。……一行五人中,老中少三代人,談談聊聊,三小時的車廂生活,也很歡樂。先生愛飲酒,我們考慮到在火車上的方便,同時為了不致引人注意,把酒事先裝在藥水瓶裏,要喝的時候,隻需從瓶裏一口口往嘴裏送,也用不著杯子。先生就這樣安逸地在車座上享受著旅途的樂趣。先生這種飲酒似吃藥的動作,不知從什麽時候,被鄰座旅客發覺了,他們交頭接耳,不斷發出驚奇的微笑和輕聲的議論。他們懷疑:“這位老公公得的是什麽病呀!吃的是什麽藥呢?從來沒有見過有這樣不停地服藥,而且藥量又是那麽重,二百五十克的藥水快要喝完了。”他們不斷地把眼光掃向先生,掃向我們同行的人,想在我們的麵部表情中找出答案。可是我們沒有告訴他們這個秘密。大藥量的老公公隻報以親切的微笑,頻頻向他們點頭,直到我們在長安站下車,與他們分手的時候,這些好奇的暫時同路人,還沒有弄清楚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到達長安站,從石門灣開來的小汽船,已經在等著我們。專程來接的有先生的外甥蔣正東、堂侄兒豐坤益,以及其他親友共六七人。從長安站到船碼頭的這段路程,沒有任何代步,隻得由兩個人攙扶先生行走。我們發現先生的腳力已非常差,他走一會就要停下來歇一歇,我們就請他在人家門前的階沿上坐下來,有時就索性坐在路旁的石塊上。這樣走走坐坐,到船埠的二百多公尺距離,差不多休息了四五次。這位老人,在“四害”橫行前,曾健步登臨過井岡山革命聖跡,攀登過黃山天都峰。想不到被摧殘之後,會留下這麽嚴重的後果。我隻是想著暗暗難過,其他同行的人,都麵麵相覷,同樣是難過,卻說不出話來。倒是先生自己打破了這一沉默。他說:“不要緊,慢慢走,總會走到的。”他那堅強的自信心,樂觀的精神,依然是那麽充沛,使我永遠不會忘記。


    在正東的妥帖布置下,我們在船艙裏安頓下來。船艙小而不擠,粗而整潔,盡可自由自在地坐起。船中又有小桌矮椅,可放酒擺茶。先生一邊悠閑地飲酒,一邊指著坐在船尾上的蔣正東,講出有關他的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來。


    正東本來的名字叫“鎮東”,是先生的嫡親外甥,也是這次招待我們的主人。他是個道道地地的貧下中農。鎮東的母親是先生的妹妹,就是《緣緣堂隨筆》中提到的雪雪。抗日戰爭爆發,先生倉促離開石門灣後,正是從鎮東的家鄉南聖浜開始,從此輾轉流徙內地。那時正東還是個沒取名的孩子。先生在離開南聖浜時,為了表達痛恨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為了紀念這次離鄉出奔,特地給外甥取一個名字叫“鎮東”,是鎮服東洋鬼子的意思。可是,這樣含義非常明白的愛國思想,在“四害”橫行的時期卻被叱之為“惡毒攻擊”因為他們把“東”字曲解為東方,即中國。娘舅外甥為此受到冤屈,外甥不得不把原來的“鎮東”改為現在的“正東”。先生講完這段新鮮故事,沉痛地嘆了一口氣說:“唉,真是愛國也有罪呀!”


    我想補充幾句。據我所知,鎮東改名並非為此,而是因為鎮東姓蔣,叫蔣鎮東。如果把“東”字理解為一位偉大領導人的名字,再把“蔣”字引申一下,於是就會出現某某人鎮壓某某人,那還了得!明明胡先生也是對我這樣講的。但如今發現他文中換了一個說法,那要不是編輯改的,就是他自己換了一種寫法。胡先生的文章寫於1979年,陽光還遠遠沒有如今這麽燦爛。在“陰,有時有小雨”的時節,把這故事修改一下,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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