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台發言的是貧下中農代表、解放軍、交通大學“反到底兵團”、美術學校“紅聯”的紅衛兵小將、上海中國畫院“紅旗”戰士,以及美術口的革命派代表。一次像模像樣的大會,組織工作一定費了不少時間。


    《打豐戰報》上刊出的爸爸的畫有《一時之雄》(畫麵是抗日戰爭時期畫太陽下持日本國旗的雪人)、《炮彈作花瓶,萬世樂太平》、《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船裏看春景,春景像畫圖……》、《隻是青雲浮水上,教人錯認作山看》、《互割互啖圖》,以及我們擔心了很久的那幅《月子彎彎照九州》。


    《隻是青雲》這幅畫,造反派說他是“把水上浮雲比擬新中國的鐵打江山”。其實這幅畫初次發表於1942年,正當抗日後期,意指日本侵略者猶如浮雲。1963年重畫後又在香港《新晚報》上發表。那是沈柔堅先生介紹,要爸爸為該報每周作漫畫兩幅,對台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爸爸平生所作漫畫,光是我們能收集到的,就有四千多幅。畫得多了,難免有瑕疵,但怎麽可以反過來說他把浮雲比作新中國呢!


    《船裏看春景》一畫,那所村屋的門楣上寫著“人民公社好”五字。為了美化風景,爸爸把岸邊的桃花在水裏畫了個倒影。題字為“船裏看春景,春景像畫圖。臨水種桃花,一株當兩株”。竟被批判為“豐子愷赤裸裸地咒罵我們的人民公社似船裏看春景,此景不過是‘三月桃花一時紅,風吹雨打一場空’,誣衊人民公社即將消逝。”


    《打豐戰報》上說,這次批判會得到《文匯報》、《解放日報》等等的熱烈支持,還收到上海輕工業學校、南京軍區衛生學校、空軍政治幹部學校的各造反兵團的賀電。會後還放映了豐子愷漫畫幻燈片。


    對爸爸漫畫的吹毛求疵、顛倒是非、惡毒中傷的批判,不勝枚舉。這裏還想介紹兩則可笑的批判。


    爸爸喜歡蘇曼殊的詩《過蒲田》:“柳蔭深處馬蹄驕,無際銀沙逐浪潮。茅店冰旗知市近,滿山紅葉女郎樵。”取其末句作畫。畫一村姑正在山坡上掃紅葉,樹上落下幾片紅葉來。這幅畫畫過好幾次。每一幅紅葉落下來的片數都不一樣。造反派們掌握的恰好是落下三片紅葉。於是便指責作者是惡毒攻擊“三麵紅旗”落地。(“三麵紅旗”即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


    還有一組畫的批判,讓人哭笑不得。那是爸爸應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要求為一冊幼兒讀物畫插圖。文字是出版社提供的,內容為正確與錯誤相對照,讓幼兒辨別哪一頁對哪一頁錯。例如正確的一頁上畫“東方出了個紅太陽,爸爸抱我去買糖”;錯誤的一頁上畫“西方出了個綠太陽,我抱爸爸去買糖”。他們單取錯誤的一頁來批判。“西方出了個綠太陽”,那還了得!豈不是和“紅太陽毛主席”唱反調嗎?其實1957年出版這冊書時還沒有把毛主席比作紅太陽呢!


    這幅畫的批判出現在一次“毒草”批判的展覽會上。看見的人很多。人們不知就裏,以為豐子愷的這條罪狀太明顯了。爸爸的漫畫“西方出了個綠太陽”直到如今還有人問我究竟是怎麽迴事。


    我還想起一件事。我在出版社校讀電台教日文的教科書時,有人告訴我:後麵那隻詞彙表的排列要注意,不可把“萬歲”和“熊貓”排在貼鄰。因為“萬歲”兩字應該是毛主席專用的,放在熊貓隔壁,變成“熊貓萬歲”了。而在這本教科書的詞彙表裏,偏偏這兩個詞應該是貼鄰。於是隻得顛倒一下次序。更有甚者,還有造反派要把薄薄的書頁豎起來看反麵是什麽詞,正反麵兩個詞搭配起來不可有“犯上”的意義。現在想起來真是笑話!


    枕邊雪和半盆水


    1969年10月29日宣布:11月3日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要疏散到奉賢縣柘林鎮。我們上海編譯所當時已是該社屬下,這批原來不坐班隻拿車馬費的人也必須跟著他們走。10月31日放假一天,讓大家作準備。


    爸爸那時已到郊區港口曹行公社民建大隊參加“三秋”勞動。(這已是他“三夏”勞動後第二次下鄉了。)“一號通令”下達,他們當然就不迴上海了。媽媽心急如焚。我決定就利用休息這一天去看爸爸,給他送寒衣去。


    朔風凜冽的早晨,我帶著不滿五歲的女兒,在徐家匯搭56路到港口換乘龍吳路到曹家港,然後打聽爸爸所在生產隊的方向。好容易找到那生產隊,又說他在棉花地裏摘棉花。我東尋西找,到了將近晌午時,來到一塊棉花地邊,望見前方有一個老農正在摘花。白發蒼蒼,老態龍鍾,動作遲緩。我放下背上的孩子,想問個訊:


    “喂,請問……”


    那老人抬起頭來,呀,這不就是爸爸嗎芽選可我幾乎認不出來了:臉色憔悴,神態萎靡,眼淚汪汪,胸前腹部掛著一隻襤褸的棉花袋。


    “爸爸,我來看你了!”我說了一句,不覺鼻子裏一陣酸,勉強抑製著自己。


    爸爸用手擦了擦他那迎風流淚的雙眼。


    “咦,一吟,你來做什麽呀?”


    他說這話時,除了驚訝,似乎還有不想讓我看到他這副可憐相的語氣。


    “天冷了,我給你送寒衣來。”


    爸爸用雙手把棉花枝條往左右撥開,磕磕絆絆地走近我。當他發現早先被棉花枝擋住的孩子時,臉上突然掠過一個複雜的表情:從驚訝到高興,又從高興轉為悲哀。他沒想到意外地看到他喜歡的孩子,卻又不願讓孩子看到他的狼狽相。


    “囡囡,你怎麽也來了啊!”


    “來看公公。公公,你躲在那裏做什麽?怎麽不迴家呀?我想公公。”


    我怕孩子的話傷了爸爸的心,趕快接過話頭,把這次下鄉的情由一五一十講給爸爸聽了。


    我們邊說邊在田頭坐下來。我關心爸爸在鄉下的飲食起居,問這問那。但他照例不肯多說。他總是說“很好很好”,叫我們不必為他擔心。


    “別人過得慣的,我也過得慣。我們抗戰時期逃難的日子也過來了,現在就當它逃難嘛!”爸爸總是講些安慰人的話,好讓我放心。


    一聲哨子,表示要收工迴去吃午飯了。人們從四麵八方的莊稼地裏集合攏來。“牛鬼蛇神”排成縱隊,在押隊人的叱吒聲中往一座院落迤邐走去。我背起女兒在一旁跟著。路相當遠,走得很快,老人們都氣喘籲籲。走到那充當食堂的院子裏時,我看見爸爸臉色蒼白,上氣不接下氣了。在緊張拘束的氣氛中,爸爸用飯菜票多買了兩份粗劣的飯菜招待我們,就催我們上路迴去。我要求到他宿處看看,他猶豫了一下,同意了,便帶我們走出院子,繞過河浜,來到一所低矮的農舍前。一進門就是地鋪,潮濕的泥地上鋪著些稻草,並排著一副副被褥蚊帳,爸爸就宿在這裏。屋子顯然透風,到了雨雪交加的季節,這日子怎麽過啊!


    1970年6月(約16日),爸爸給石家莊的恩狗寫信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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