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滿新房,新人福慧雙。山盟銘肺腑,海誓刻肝腸。


    月黑燈彌皎,風狂草自香。向平今願了,美酒進千觴。


    父親還送給我和枚各一精美小鏡子以示我們同鏡同心,至今我還保存著(吟按:現已找不到)。那天晚上雖然有父親親自上來為我們賀喜及兩家人的道喜,但心情總是不一樣。人人都因父親而心事重重,尤其是枚,晚上發泄了一通後一直沉默不語,間或歇斯底裏地大拍床等。難忘的不眠之夜!


    當時這一階段父親的被批鬥沒完沒了,全家都為此而難受不堪,才想出了結婚這個“沖沖喜”的辦法。至少當天從表麵上來看是起到了一定的“沖喜”作用,父親表麵看來那天晚上是很高興的,他吃了不少酒。……


    爸爸後來又在這首詩的基礎上作了一首長詩寄給新枚,沒有附信,一切盡在不言中。詩未署年代,按常理推算,應該是1967年12月所作。內容為:


    賀新枚結婚


    香閣氣氤氳,佳期逢小春。山盟銘肺腑,海誓守心魂。


    月黑燈彌皎,風寒被自溫。向平今願了,美酒進千樽。


    美酒進千樽,當筵祝意深。相親如手足,相愛似賓朋。


    衣食當須記,詩詞莫忘溫。胸襟須廣大,世事似浮雲。


    這末句意味深長。爸爸看慣了似浮雲變幻的世事,所以諄諄囑咐胸襟不夠寬廣的新枚。


    好貓在發出上一信後過了20天,又在另一封覆信中補談了一些:


    新枚是1964年天津大學畢業後進上海科技大學念研究生的。按理1966年夏就可科大畢業,並且肯定是分配工作在上海一個較好的單位的。因為“文革”開始了才把畢業事拖下來,直到1968年三四月份才分配到石家莊報到。……結婚是我從天津去滬的。你還記得我們結婚是“先斬後奏”嗎?我記得特別清楚,是過後才寫信給天津單位寄來證明,然後才去登記的。那已經是快1968年元旦了。所以好像是臨時決定才結婚的。……吃酒時間肯定是當天晚上在我家……而且肯定就吃這一次,而未在陝南吃過。你想當時的陝南是何環境?父親當天確實是想去我家吃喜酒的。但因父親當天剛批鬥完,而且當時他是除了家和被批鬥的地方外任何地方都不去的,所以由你在家相陪父親。我記得新枚在去我家路上及吃酒過程中麵色一直是陰沉的,一直惦記著父親,所以吃完就趕緊迴陝南。……我聽我阿姐說畫院裏父親被罰跪在地上……當時阿姐告誡我不要告訴你們尤其是新枚。即使現在告訴新枚,他也會氣得發狂的。……父親在這種對待一個七十年邁老人的慘無人道的迫害下,在家裏也從來不對親人吐露一點迫害真況,這樣的可貴品德怎能不令人心酸而又可敬呢!


    這一對苦命夫妻以後似乎被註定了一直過著分居的生活,難得相聚在一起。先是分居在石家莊和天津,後來新枚趕末班車去北京考取了研究生(他讀了兩次研究生),三年都被派出國。爸爸去世後他自己設法調工作到杭州,為了離上海近一點好照顧媽媽。好容易把好貓也調到了杭州,香港友人又推薦他去香港工作。後來好貓提早退休住到深圳去,為的是好讓丈夫和當時也在香港工作的兒子豐羽周末迴來團聚。沒想到這種時分時合的生活竟以好貓生癌而告結束。她來滬治癌兩年,新枚指望退休後迴滬照料她,誰料在退休前兩個多月,苦命的好貓就離開了人世。新枚隻影來滬,孤單地獨居在專為好貓買下的房子裏。幸而那房子離我家很近,早已喪偶的我(阿崔於1994年死於肺癌)和他,姐弟倆互相照顧,互相慰樂,再加上有在滬的大姐


    二姐和好貓的諸多姐妹兄長時相往來,他倒也能安度晚年。尤其是我,有這樣一個滿腹古詩詞的弟弟毗鄰,我研究爸爸時發生什麽問題,一個電話打給他就能解決。據寶姐後來告訴我,新枚肚子裏有兩千首古詩詞,都能背誦。我常為有一個弟弟毗鄰,覺得有一種幸福感。我雖然和女兒女婿外孫住在一起有照顧,但他們白天都不在家。弟弟則每天都閑暇無事,我有事可以差遣他。從來都是我這小妹承擔豐家的一些事務,如今有弟弟頂我了。他比我小九歲啊!這種有弟弟在一旁助一臂之力的感覺真好!


    那時,先姐的兒子的小家庭、寶姐的女兒的小家庭,以及寶姐祖孫三代,都已遷往外環線外的航華新村。他們互相可以一唿就到,在一起飲酒作樂,頗有“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唿取盡餘杯”的情趣。他們自詡為“三家村”。唯有我家還住在內環線內斜土路上近龍華醫院的地方。而新枚的房子就在龍華醫院對麵。他迴來以後,我和他就成了“兩家村”,也可享受一下“隔離唿取”的情趣。我有事要他幫忙,也可一唿就到。


    大哥中風多年後終於去世,我就叫弟弟張羅花圈的事;胡治均先生患氣管癌不治而去世,也是弟弟張羅花圈。


    誰又料到,退休迴來還不到一年的弟弟,卻是由我們來為他張羅花圈了!


    他的死實在太突然。好端端地中午請我們吃飯,走出餐館,在門口硬地上往後一跌,響聲震天,送往醫院檢查,顱內大出血,開刀後十四天就與我們永別了。


    關於弟弟的死,我不想多說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悲傷的一件事。爸媽去世,丈夫去世,都有一個生病的過程,讓人有思想準備。弟弟卻如此迅速,不別而行。我好長一個時期幾乎天天暗自流淚,現在寫這一段文章也是伴著淚水寫成的。———其實寫“文革”的好幾個片段時何嚐不都是和淚寫成的啊。


    時間確實是最好的醫生。我現在已經能適應沒有弟弟的日子了。隻是在和好貓的姊妹們談起他倆時,仍禁不住要嘆息這一對青梅竹馬的夫婦好命苦啊!


    日月樓中的鄰居


    家裏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以說些私房話。我們家的房子讓出了以後,好一陣子沒人搬進來。可是有一天,樓下忽然鬧哄哄。我走到樓梯口張望一下,乖乖!一群造反派闖進了我家。不過,他們不是衝著我們來的。而且也不算很囂張。他們進了空蕩蕩的客廳,喧譁了一陣子,靜了下來,好像在聽一個人說話。


    我們以為他們暫時進來一下就走的,豈知就在這裏駐紮下了。不知他們從哪裏打聽到我們樓下空著,就擅自進來住。後來才知道這是建工隊的一支造反派,把我們樓下作為一個據點。


    他們中有幾個人常要到樓上來上廁所,這對我們是一種威脅。媽媽很擔心爸爸的安全。


    “一吟,你去說說看,能不能叫他們用樓下的廁所?”


    我硬著頭皮下樓去。先問清了誰是頭頭,談判就開始了。我按事先想好的策略,先表示歡迎他們來我們樓下住,把緊張的氣氛緩和下來。然後進入正題。我說,我們一家除了爸爸以外,都是女人,你們上樓來用廁所,多有不便。樓下也有一個廁所。如果你們嫌髒,我們可以打掃幹淨。對你們來說,也省得爬樓梯了。如此等等說了一通。那頭頭還算通情達理,跟我聊起天來,問了一些爸爸的情況。我懷疑他們上樓來用廁所可能是想張望一下,看看名畫家豐子愷是怎麽個長相。這件事總算太平地過去了。有了他們在樓下,我家還平安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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