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開始“焚書”了。把書放在一旁,由我一頁頁撕下來,英娥阿姨管焚燒的事。烈火熊熊,一本本護生四集就這樣付之一炬。在我們家裏再也沒有這本含冤的“毒草”了。可如今我要一本當時的單行本護生四集,也找不到了!終生遺憾!但畢竟是爸爸的安全更重要!


    “焚書”已近尾聲,正當我們暗自慶幸時,忽然我家的門鈴響了!


    我永遠忘不了這緊張的一刻!是誰會在半夜按我家的電鈴?莫非有人發現了火光?有人聞到了氣味?這下禍闖大了!不僅我和英娥阿姨這兩個“執行者”會遭難,還會連累爸爸,說他是“指使者”。隻有媽媽無辜,還能來替我們送送牢飯。


    我和英娥阿姨呆若木雞;爸爸媽媽在黑暗的房裏,但願他們已睡著了,沒聽見。


    我們這樣待了很久。我簡直停止了思維,隻有心在怦怦亂跳。可是,竟然什麽也沒發生!門鈴隻響了一次,就再也不響了。


    是佛在保佑我們嗎?是按錯了門鈴嗎?是誰開玩笑嗎?或者,更可能的是過往巡邏的人聞到了氣味,怕我家失火。按了一下門鈴沒反應,也不想管這閑事了。總之,在那暗無天日的時期,這天半夜一定有人在佑護我們。


    是啦,一定是弘一大師!他不會怪罪我們燒護生畫集,因為他知道我們是逼不得已的;而且他能預見到爸爸後來身陷困境還在晨曦中完成最後一冊《護生畫集》,提早為弘一大師祝百歲冥壽。


    熊熊烈火慢慢熄滅了。我們的心跳也漸趨正常了。但是大家都不敢對話,生怕被人聽見。


    英娥阿姨收拾好殘局。我們就這樣在沉默中過了不眠之夜。


    無窮盡的批鬥


    我已算不清在整個“文革”時期爸爸挨了多少次批鬥,因為次數實在太多了,數也數不清。況且有的批鬥他從來不告訴我們,我隻是後來聽別人說的。


    上海文藝界的四大領導———作協的巴金,音協的賀綠汀,劇協的周信芳,美協的豐子愷,到後來都是上海“十大重點批鬥對象”。爸爸不該當美協主席和畫院院長。在家賦閑,也許會好些。不!恐怕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他寫的文章太多了,畫的畫就更多。畫院裏畫山水畫的畫師,不也都在挨批鬥嗎。山水畫裏挑得出什麽骨頭;爸爸的畫和文章裏可挑的骨頭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如果放在裏弄裏批鬥,說不定會更糟。


    畫院逼著爸爸“徹底”交代,否則要開群眾大會———那一次使我家特別緊張。爸爸自己呢,從來都受人尊敬,突然變成階下囚,思想更是轉不過彎來。不過,後來漸漸明白了:這是政治上的鬥爭,波及到老百姓。曆史上的老百姓成為政治鬥爭犧牲品的事不在少數。至於下邊那些執行者,其實也是老百姓。有的人是愚忠,有的人是不敢抗命,那都是可原諒的。唯有那些混水摸魚的投機分子,在這種亂世,正是他們表現自己的好機會。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擋”。也隻得任他們表現,任他們折磨自己!想通了這個道理,爸爸就不再認真。他開始做戲,巧妙對付。


    批鬥的次數很多,除了畫院之外,什麽少年宮啦,美術展覽館啦,江西中路青年會啦,上鋼三廠啦,求新造船廠啦,崇明啦,川沙啦,車溝大隊啦,民建大隊啦……恐怕連爸爸自己也記不得那麽多,我連先後次序也搞不清。


    少年宮那次批鬥時,據說唐雲先生遭到毒打,棍子都打斷了。因此,接著把大家拉出去遊街時唐先生沒法參加。據說遊街的人中有沈柔堅先生等等。


    爸爸事後說,那次遊街時,有一少年尾隨著他,找一機會悄悄地對他說“豐先生,我是很崇拜你的。”


    崇明是畫院程亞君先生搞“四清”運動的地方。所以爸爸被帶到崇明去,程先生也一起陪去。爸爸的漫畫一張張被放大後裱在硬紙上帶去。崇明較遠,要過夜的。爸爸就在這時養成了和衣而睡的習慣。


    他們兩人被批鬥,造反派則趁機在崇明買大閘蟹帶迴去享受。


    在車溝大隊時,正逢劉少奇同誌被宣布為叛徒、內奸、工賊,工宣隊便對“牛”們訓話:“你們的總後台垮台了!”天曉得,“牛”們之中恐怕沒一個與劉少奇同誌有任何聯繫,怎麽一下子變成自己的總後台了?選關於川沙的批鬥,在爸爸去世後我認識了一位川沙的朋友,請他寫下了如下的情況:


    1969年秋冬之際,由上海美術界組織派人開小轎車,將豐子愷先生帶來川沙大會堂批判。


    批判會上,事先已將豐子愷先生畫集裏十來張漫畫臨摹放大在整張白紙上,由批判發言人逐張進行批判。批判一張,撕下一張,團成紙團,丟在豐子愷先生的周圍。在批判結束時,有一個人拿竹掃帚隨著豐子愷先生走進舞台側幕時,象徵性地跟著掃過去,同時高唿口號:掃進曆史垃圾堆!


    豐子愷先生在批判會上,由於年老了,是讓他坐在凳子上的。隻是在批判高潮時,曾叫他站立過。


    批判會後,豐子愷先生仍由小轎車帶走,離開川沙。


    這次批判算是文明的。爸爸還坐上了好久沒坐過的小轎車。批判時也沒讓他多站。倒是造反派們在這次批判前煞費了一番功夫,還準備了道具,可能像排戲一樣還得先排演一番吧。


    張樂平先生在1981年5月20日的《解放日報》上發表過一篇文章,寫的是他和我父親的事,題目叫《畫圖又識春風麵》。其中關於批鬥的事這樣寫著:


    “文革”時期,我們當然在劫難逃。因他是美協上海分會主席,沈柔堅和我是副主席,他挨鬥,我倆總要輪流陪鬥,坐“噴氣式”(吟按:指由兩個“造反派”一左一右按下被批鬥人的頭飛快地把他推出場),掛牌,一樣待遇。有一次在閘北一個工廠被揪鬥。我們一到,匆匆被掛上牌子,慌忙推出示眾。一出場,使我好生奇怪:往常批鬥,總是子愷先生主角,我當配角;而這一次,我竟成了千夫所指,身價倍增。低頭一看,原來張冠李戴,把豐子愷的牌子掛到我的脖子上了。我向造反派的頭頭指指胸前,全場鬧笑,鬧劇變成了喜劇。


    林放先生於1983年2月10日在《新民晚報》上發表的文章《豐子愷先生一事》中提到求新造船廠的那次批鬥。文章不太長,我就全文抄錄如下:


    聽說豐子愷先生的《緣緣堂隨筆集》又將出版,而且聽說那裏麵還收有好多篇從未發表過的《續筆》在內。這些《續筆》,據豐一吟同誌說是在豐先生白天坐“牛棚”,挨批鬥,清晨卻在燈光下悄悄地寫出來的。豐先生本來是一位慈祥愷悌的君子,可是他這種韌性的戰鬥,就不是我們一般人所能及,更不必拿那些隨風而倒的小丈夫來對比了。


    子愷先生是屬於我們老師一輩的長者。我至今還能迴味自己的中學生時期,從豐先生的美術音樂著作和隨筆漫畫中吸取的營養和情趣。由於年齡上的差距,我和豐先生是夠不上有什麽交往。但在“文革”中卻居然也有這麽一次的“緣”分,足以印證一吟同誌所說的豐先生在大動亂中寫作的背景。那天由好多個“造反”組織在求新造船廠聯合召開的批鬥大會,“牛鬼蛇神”是黑壓壓的一大堆,約二三十名之多,其中就有豐先生。不過那天的重點對象似是周信芳和袁雪芬兩位。豐先生和我麵對麵地枯坐在長板凳上,聽著前台的董超、薛霸兇神惡煞似的掄著水火棍揪鬥周、袁兩位,大聲吆喝,拳足交加,完全是按照京劇《野豬林》的戲路來進行批鬥的。盡管氣氛是如此緊張,豐先生卻還是跟平素一樣,恬靜肅穆,淡然入定,隻是在他的眼光裏流露那麽一點悲天憫人的憂鬱的神情。直至批鬥會解散後,我們又同乘一輛卡車,到了南市某處,豐先生跳車下去,恰巧旁邊有一輛車橫闖過來,擦著他的身邊疾馳過去。大家“哎呀”一聲為他捏了一把汗,然後目送他踽踽獨行而去的背影。這就算是我對豐先生的最後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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