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山先生是魯迅先生的老朋友,是上海的老朋友,是中國的朋友啊!”


    大家對他十分熱情,並沒有因為他是戰敗國的人而對他另眼相看。這時他方才領悟我爸爸這片誠意,原來是同情他的處境,想對他有所表示,又怕有損於他的麵子,才借購書的機會多匯了一點。這件事使內山先生感動得流了眼淚。他在自己所寫的《花甲錄》中說:


    “像豐子愷先生這樣體貼人心,在日本人中是很難得看到的,在中國人中也是少見的,因此內心非常感激。”


    這次在上海重逢,內山先生又懷著感激的心情重提這件往事。他讀過爸爸戰時所發表的文章,知道爸爸率領人口眾多的家屬遠奔四川,感到十分內疚,因為“那次悲慘的旅行就是日本軍造成的”。


    1965年深秋,爸爸迎來了新加坡的莫逆之交(後來任新加坡佛教總會主席的)廣洽法師,同遊了蘇州和杭州。


    廣洽法師此次迴到祖國,給蘇州贈送了捷克雕刻家所作印光大師雕像;給泉州贈送了徐悲鴻所作弘一大師油畫像。爸爸把好容易輾轉收購到的李叔同先生在浙一師給學生上音樂課時放在鋼琴頭上的一隻打簧表送給了廣洽法師。


    廣洽法師對弘一大師的紀念和弘揚不遺餘力。1953年在杭州虎跑建立的弘一大師紀念塔,也有他的參與和捐款。1962年和1964年出版的《弘一大師遺墨》及其續集(均非賣品)則全仗廣洽法師的資助。提供資料和擔任編輯工作的,則是劉質平先生、吳夢非先生,還有錢君匋先生。(如今我和他們的子女也保持來往。)


    爸爸畫了一幅以虎丘塔為背景的廣洽法師肖像畫《蘇台懷古圖》送給他。在滬蘇杭三地盤桓了兩三個星期後,兩人依依惜別。爸爸送法師一首詩:


    河梁握別隔天涯,落月停雲滯酒懷。


    塔影山光常不改,孤雲野鶴約重來。


    想不到父親來不及等到法師“重來”之日就與世長辭了。


    第五章日月樓時期(下)


    當時隻道是尋常


    春去秋來歲月忙,白雲蒼狗總難忘。追思往事惜流光。


    樓下群兒開電視,樓頭親友打麻將。當時隻道是尋常。


    這是爸爸於1970年6月28日晨寫給恩狗的信裏所附的一首“浣溪沙”詞。


    信裏隻附這首詞,沒有附言。我一直到要編《豐子愷文集》前向弟弟要來爸爸給他的全部信件時,才看到這封信和這首詞。我的眼睛不禁潤濕了。


    “當時隻道是尋常”這句話,帶給我的是甜酸苦辣種種滋味。


    1966年6月以前,我家一片祥和之氣。


    爸爸自己不一定參加打麻將,可他總是為親友創造條件。(當然絕不賭錢,完全是遊戲性質的。)樓下沒空(例如讓親友鄰居在廳裏看電視了),就在樓上安排。如果人少缺搭子,他就湊上一個;人夠了,他就退出,在一旁抽菸看別人打。總之,他很喜歡熱鬧。


    這種熱鬧的日子,當時隻道是尋常。一場浩劫開始後,人人自衛,不敢串門。家中冷冷清清,這才體會到當時沒有珍惜“尋常”之可貴。


    爸爸和我,常年都是待在家裏弄筆桿子的人,對社會上的事熏尤其對政治,消息不靈,麻木不仁。哪裏知道當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隻是在一次學習會上曾聽說爸爸的隨筆《阿咪》受了批判。“受批判”,在當時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受批判的人好像被判了什麽刑,永世不得翻身。後來我又聽說爸爸是“內控”對象。大概因為他常應海外友人的要求,往海外寄字畫(包括當時斥之為“迷信”的護生畫)。他雖是對外文化協會副會長,但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不來叫他去接見外賓了。


    其實,那時候批判《阿咪》,倒還算實事求是。隻是說這篇文章光寫狗呀貓呀的小事,而不反映工農兵大題材。不像後來對《阿咪》的批判那麽胡說八道。我迴家對爸爸說了《阿咪》受批的事,他沒有任何表情。是啊,從來沒有深入工廠、紮根農村、體驗過部隊生活的爸爸,你叫他怎麽寫得出工農兵呢!不是提倡“百花齊放”嗎?狗呀貓呀的,為什麽不能寫呢?


    不關心政治的我,以後就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終於向《阿咪》開炮了


    1966年6月6日,爸爸任職的畫院來了兩個人。態度還算客氣,還是“豐院長長豐院長短”的。不過他們說出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


    “豐院長,畫院裏貼出了一些大字報,其中也有關於您的。您是否可以去看看?”


    爸爸雖是院長,卻是講好沒有重要事情不去畫院的,何況去做這種沒趣的事!他們看出爸爸有難色,就退了一步,說:“叫你女兒代你去看也可以呀!”


    就這樣,第二天我去了汾陽路的畫院。我女兒那時還不到一歲半,我把她抱了去,目的是想沖淡這不愉快之行的氣氛。


    一進門,就看到一張很長很長的大字報,幾乎從天花板一直到地板。批判的就是《阿咪》。可是這一迴批判的內容使人難以接受。說什麽《阿咪》一文中:“貓伯伯”!有影射!……我的臉一時漲得緋紅。天下竟有這樣荒唐的事!我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抱著天真的小寶寶離開了這冷酷無情、不可理喻的大字報,急急忙忙走出了畫院。


    走到汾陽路上,女兒忽然“哇”的一聲嘔吐了一大堆在我肩上。怎麽了?莫非禍不單行?急忙迴到家裏,我忍不住一邊哭,一邊把大字報的內容告訴了爸爸媽媽。


    爸爸沉吟半晌,猛吸著香菸,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


    “一吟,你也知道,我們石門話有‘鬼伯伯’、‘賊伯伯’、‘皇帝伯伯’這樣的稱唿,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三種人畜都可用‘伯伯’來稱唿,其實也並沒有什麽貶義。毛病就出在這上麵。……


    “不去管它,你先帶孩子看病要緊!”爸爸媽媽都催促我。我噙著眼淚抱起孩子連忙去楓林路兒科醫院。


    “是腸套。必須馬上做複位手術!”醫生診斷後說。


    缺乏醫學知識的我,從未聽說過“腸套”這種病。總是在想:爸爸倒黴,我也倒黴!


    在給女兒做複位手術之前,要先讓她安眠。餵她吃了安眠的藥,她仍不睡;加了藥劑量,她還是不睡。任憑我抱著她在走廊裏走來走去,這小鬼就是不肯睡。天都快黑了,醫生也要下班了,隻得再給她打了安眠的針,好容易才睡著。那一晚,我認為是最倒黴的一晚。


    誰想到這倒黴的事還在後頭呢,現在隻是一幕序曲。


    “說明他們已束手無策”


    從來搞運動都沒有碰我爸爸,這迴是怎麽搞的,竟揪住他不放。沒多久,爸爸就被“請”到畫院去“交代罪行”。再後來,幹脆“勒令”他天天到畫院去接受批判。一向受人尊敬、數十年沒坐過班的爸爸,到69歲時遭此厄運,怎麽吃得消啊!


    爸爸深悔不該進了畫院。其實,即使賦閑在家,也逃不脫這天羅地網。裏弄裏批鬥起來更加厲害。畫院還算文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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