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機拿到我們家後,家裏的人多麽興奮啊!以前,隔壁91號的“小弟”為我裝了一台十分龐大的錄音機,我們已經興奮得不得了。以前認為“話出如風,怎能追迴”。可如今就是能追迴,讓自己再聽一遍。真神秘啊!故鄉來的親戚聽了自己的聲音,更是覺得神奇。笑聲充滿了日月樓。


    如今又有了一台電視機,不僅能聽,還能看———可不是看自己啊。現在科技越來越發達,可以把自己的生活錄進磁帶製成光碟在電視機裏播放,讓自己看自己。那時是電視台播放什麽我們就看什麽,而且好像隻有一個電視台,還不是從早到晚播放。可我們已經夠高興了。每天吃過晚飯,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享受———不!才不是爸媽和我姐弟四人呢。親友們全家出動,周末來看電視。這個消息還傳遍了裏弄。鄰居紛紛前來試探:是否能“揩油”進來看看?我們都允許。客廳成了個小戲院,座無虛席。


    我們在觀眾席的正中間前排放一隻沙發。這是爸爸的專座。他每晚都在這裏度過歡樂的時刻。


    可是後來有一晚,爸爸在看電視的中途上樓去了,久久不迴。我便上樓去看個究竟。


    “爸爸你為什麽不下來看電視了?”


    “……我想休息休息。”


    我聽得出爸爸說的不是真話。在我的追問下,他終於說了實話:“坐在我後麵的那個男孩位子比我高些,他往前靠在我的椅背上,鼻子裏噴出來的氣正好噴到我頭頸裏……”


    噢,我終於明白了。


    “那我下去把位子挪一挪。”


    “不要!今晚的電視不大好看。我本不想看。”


    爸爸對別人是能照顧就照顧,寧可犧牲自己。我們家鄉有句話,叫“香火趕出和尚”。我知道爸爸的脾氣,也就不再勉強。好在那個男孩不是每個周末都來。


    這台笨重的電視機一直用到“文革”抄家被畫院抄走。爸爸的“問題”解決後,電視機和其他的東西一起還來,我們就把電視機放在三樓了,因為那時客廳已被迫退租,由別人住了。爸爸去世後,我和“文革”中從複旦大學遷來同住的華瞻哥家分炊。那電視機留給他們,我另買了一台小電視機。那時倒已有了半導體電視機,但我沒錢買大尺寸的,就買了一台9英寸的,把女兒的眼睛也看成了近視。如今我家的經濟條件大大改善。2000年從漕溪北路遷到斜土路以後,三間房和廳內各有了電視機。迴想當年,不勝感慨。


    困難時期


    1961年開始,我國麵臨困難時期。是什麽原因造成困難,我已經被弄糊塗了。一會兒說是自然災害,一會兒說是蘇聯專家撤走,一會兒說是“浮誇風”造成。莫談國事吧。我隻說說我家當時的情況。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開門七件事,凡與衣食行有關的,都供應困難了。為了抑製搶購或供應斷檔,政府發行了種種票票,我記得有:糧票(分全國通用和本市使用)、油票、肉票、魚票、豆製品票、鹽票、糖票、還有供應日用副食品的小冊子(買西瓜憑這本子,買火油、煤球也憑這本子)、此外還有布票、紡織品券、線票、手帕票、糕點票、就餐券、香菸票、火柴票、肥皂票、電視機票、縫紉機票、腳踏車票、手錶票,還有華僑票,共22種。可能還有我忘記了的。其中豆製品票還分上中下三旬供應,而且每張小得像大拇指的指甲一樣。每次領來票票,總是由我分好包好才交給媽媽。


    到春節時,另有票票分大戶小戶供應。例如:家禽、蛋品、海味、龍頭烤、海蜇、海帶、幹果、幹菜、粉絲、大水果、小水果、蜜餞、白酒、黃酒、啤酒、糖年糕。


    我記得西瓜供應很少,夏天一戶隻供應一個(也分大戶和小戶)。如病人要吃而不夠時,得憑醫生證明才能買到半個。


    華僑票必須有外匯的人家才有。我家托新加坡廣洽法師的福,經常有華僑票。持此種票到華僑商店去,幾乎樣樣都有賣。不僅我們自己,連故鄉的人也沾了光,常來上海買電視機、腳踏車之類。


    上海政協還有一個叫“文化俱樂部”的地方,專供委員及其家屬免票用餐。畫院有時也有一些優惠。美協還設法供應爸爸每天6兩黃酒。所以我家受影響總算不大。我隻記得我用糕點券買來一塊點心,要分成4小塊慢慢享用。如今也是這樣,但性質完全不同,如今是因為供應太豐富了,我怕自己吃得太多會更胖,才用此法限製自己每次少吃點。


    有一件事使我終生遺憾。雪恩娘因鄉下糧食不夠,兒子鎮東陪著她來上海,希望在我們家住上一段時期。那時通信息是很困難的,故鄉來的人幾乎都是不告而來。可爸爸已決定和媽媽偕我上黃山,一切安排就序,次日動身。爸爸沒有改變既定的主意,他邀雪恩娘同行,雪恩娘堅決不肯。爸爸便把雪恩娘一起帶到杭州,把她留在滿娘家,我們自去黃山,講好迴來接她一起到上海住。親姊妹在一起敘舊,也蠻好。可是雪恩娘住了沒幾天,我們迴來接她時她已迴家鄉去了。我們很納悶。滿娘雖然性格多憂,但絕不會討厭妹妹雪恩娘,何況受爸爸之託。後來爸爸想起,原來雪恩娘從小去鄉下當童養媳後,每次來娘家,總是住不慣而提早要求迴鄉的。這麽一迴憶,倒確實如此。但家鄉畢竟吃不飽,給了她錢也買不到吃的。不知她後來怎麽過下去了。那時家鄉沒電話,無法通消息。對這件事我心底裏一直留下一份遺憾。供應好轉後,故鄉來人絡繹不絕,但雪恩娘總是很少來,來時說好住幾天,也總是提早走。


    故鄉的親人們對我們在人情上的欠缺,從來不放在心上。一直到現在還是誠懇相待,熱情無比。


    日月樓鼎盛時期


    有了這麽寬大的房子,住在外麵的寶姐先姐和她們的孩子們、故鄉的親友們都經常來玩。家裏到了星期天常常很熱鬧,甚至星期六的晚上就有外孫來住宿。(那時每周隻有星期天休息一天。)


    樓下的家具基本上都是前房客董太太留下來的,在我們看來是豪華之極。那吃飯的桌子本來已夠大的,還可以拉開來在中間加板。外甥們常在這裏打桌球。據外甥楊子耘迴憶,他們幾個還坐在三樓樓梯上藉助打過蠟的滑力滑下來,滑到二樓轉個彎,一直滑到底樓,大人們也不加幹涉。隻有爸爸午睡時媽媽才喝住他們,那時他們就乖乖地一聲不響了。


    我們隔壁92號張家的兩個女孩也經常參與玩耍。其中小的一個叫萍萍,後來我認了她做幹女兒的,也常來宿。我還像在遵義時那樣當孩兒王,他們都住在我房裏。


    爸爸愛孩子,是眾所周知的。但他不是僅僅愛自家的孩子;他愛普天下的孩子。鄰家的萍萍和她的姐姐芳芳常來我家,爸爸都喜歡。那時我家已托姐夫民望哥買來了一架舊鋼琴(新鋼琴是買不到的)。彈琴的主要是我弟弟,但我有時也在琴上彈彈單音的歌曲,教芳芳萍萍唱歌。有一次我教她們唱李叔同先生的《送別》,唱到“天之涯,地之角,至交半零落”時,爸爸在一旁微微嘆息。歌唱完後,爸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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