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暑假,爸媽我和恩狗上江西廬山。爸爸有《廬山遊記》記其事。那一迴,我們是由文史館開了介紹信去,很容易就找到了住所:第一招待所。


    在廬山之遊中,我記得一件小事。我們的船每經過一個碼頭,隻要靠岸,我和恩狗必然隨爸爸上岸去看看。在南京停靠的時候,我們到一家商店裏買了一把很鋒利的小刀。爸爸每次出遊時,總喜歡買一樣小小的“紀念品”帶迴去。有時迴去仔細看看,卻是上海生產的!這迴的小刀也是一樣。爸爸笑笑說:


    “總歸是南京買的呀!”


    誰知這把小刀闖了一點小禍。到了廬山,有一天在餐廳裏用晚餐時我用它削水果,一不小心,刀尖戳了我左手食指和拇指間“虎口”旁的地方,正好觸犯了動脈,血流不止,按也按不住,地上都滴滿了血。爸爸連忙求助於服務員。他們看見血太多,趕快打電話請來了醫生。血止住了。後來留下一個傷疤,直到晚年才漸漸消失了。


    不記得哪一年了。爸爸忽然發心帶媽媽和我坐一坐飛機,因為我們三人都沒有嚐過坐飛機的味道。但飛機票太貴,我們隻能就近飛到杭州。三人興奮地上了飛機,飛機在天上大概隻飛了5分鍾就開始下降。我們俯瞰下方的小山小水小房子,覺得很新奇。料想爸爸也如此。誰料爸爸兩腳著地後的第一句話是:


    “奈末性命著光了!”


    這句石門話的意思是“這下性命保住了!”原來爸爸是為我們享受,他自己卻提心弔膽!


    說起石門話,我們一家人在家裏一直是講石門話的。即使到了現在,我和我那不是石門出生的女兒小明在家裏也一直講石門話,女婿也能聽懂,外孫不僅聽得懂,還會講幾句,而且一直嚮往著去石門鄉下和小朋友玩。


    1957年6月7日,我們遊了江蘇的鎮江和揚州。爸爸有《揚州夢》一文記其事。


    我因與爸爸有合作翻譯的關係,從1954年起在萬葉書店申請改成了半天上班。萬葉書店與其他兩家出版社私私聯營為新音樂出版社後遷往北京,我就以特約編輯的身份留在上海工作,直到1956年11月解除特約。因為錢君匋先生迴上海來創辦上海音樂出版社,我就進了那出版社。但試用期三個月後因上麵不同意我辦半天公,我就迴家了。直到1961年進上海編譯所。所以1957年起我是自由職業者。


    恩狗因患了輕微的肺結核(可能是傳染),在格致中學讀到高三就休學在家。他喜歡詩詞,爸爸教了他很多首。教到薑夔的《揚州慢》時,爸爸被其中“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句子引起了懷古的心情,馬上叫恩狗去買火車票,經鎮江轉揚州去訪古。我們姐弟同行。


    記得就在我們到揚州那一天,報上登出大篇關於“右派”的報導。多少優秀的知識分子從此開始了苦難的生涯!可是爸爸對政治很漠然。給我的印象,爸爸隻有抗戰時熱心關注時事,天天看報。建國後,似乎就很少看報了。我想,這一半由於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問政治的藝術家,一半則是因為那時報紙的報導很單調,報喜不報憂。


    我那時其實也不喜歡看報。如今就不一樣了。我每天必看報。如果沒空,也必定保留著以後補看。爸爸如果活到現在,想必也是一樣。因為現在的報紙越來越報導真實情況了。那時我們對有關“右派”的這篇報導一點也不敏感,仍然熱中於自己的遊玩,後來,對於報上的報導,一時還信以為真。某某人是“右派”,被抓出來了。我們就以為他真的是壞人。直到後來大批大批的人都被定為“右派”,爸爸的好朋友們也當上了“右派”,我們才震驚起來:這社會怎麽了芽選唉,還是“莫談國事”吧。


    父子二人又是熱衷於訪問古蹟。一股勁兒地找二十四橋。終於找到一座很差的小橋,他們兩人也有點失望,別說我了。於是就在那裏拍了照。


    迴城後在一家菜館吃晚飯。我記得一件小事。爸爸照例要求吃紹興酒,服務員說:


    “沒有。”


    “那麽隨便什麽酒,隻要是黃酒。”


    服務員又說“沒有”。爸爸說:


    “這倒兇啦!”


    “我一點也不兇,確實是沒有。”


    我和爸爸都笑起來,向服務員解釋:不是說他態度兇。在我們家鄉話裏,“葛倒兇或”(這倒兇啦)隻是表示遇到了尷尬,表示為難,毫無責人之爸爸、恩狗和我在鎮江意。爸爸卻把這話搬到了揚州,我越想越好笑。


    就在這1957年的9月,爸爸說,他口袋裏的錢哇哇叫了,便包了一輛祥生計程車和媽媽、姨媽、外孫菲君及我去海寧觀潮。一路上我咳嗽不停,是幹咳。迴家後我大吐血,肺病複發。不過第二年就轉入“吸收好轉期”了。


    1963年10月,爸爸又和媽媽遊了鎮揚,估計上次媽媽有事沒去成,這次為她補遊吧。我自然奉陪。


    鎮揚當局大概知道了爸爸自己已來過一次,這次就出麵熱情招待。在鎮江時,就有專人陪遊。到了揚州,我們被安排住在萃園招待所大魚池館。揚州文化處處長張青萍、統戰部部長張建平天天來相陪。爸爸對二十四橋猶不忘情,又去了一次。瘦西湖當然也是必去的地方。走到平山堂鑒真紀念館前的紫藤樹旁,爸爸忽然詩興勃發,馬上掏出隨身攜帶的小紙,借紫藤樹的樹幹為桌子把詩寫下:


    朝辭北固與金焦,暮上揚州廿四橋。


    浩蕩東風多雨露,西湖雖瘦也苗條。


    自1953年受聘於文史館後,1954年爸爸被推選為中國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和上海美術家協會副主席(1962年起任主席)。1956年當選為上海市人民代表。1957年始任上海市政協委員、上海市外文學會理事。1958年始任第三屆全國政協委員。


    1959年開始,爸爸到北京去出席政協會議。這是爸爸第一次到首都。他和畫家王個簃先生同宿一房,並有幸受敬愛的周恩來總理接見。周總理親切地握著他的手說:


    “啊,老漫畫家,久仰久仰。”


    周總理關心爸爸的健康,又問了他的年齡,才知道兩人是同一年出生的。最後周總理問到我們的家庭情況,並要爸爸下次開會時帶了老愛人一起到北京來。


    爸爸這次開會迴來,給我們講這情況時十分興奮,時時抹著激動的淚水。第二年,他果然帶媽媽一起去了。二老把我也帶去,以便照顧。不過我當然不宿在賓館,而是借宿在廈門好友黎丁家,那時他家已到北京,黎丁先生在《光明日報》任職。那一迴,我們遊了不少地方。元草哥於1951年參加抗美援朝,已於1954年迴國,到北京的人民音樂出版社工作。他有時也來參加我們一起隨團體遊覽。有一次在野餐時,賀綠汀先生為我們拍了一張照。我們自己雖然也拍了許多照,但我被攝入鏡頭的不多,因為我要替他們拍呀。


    爸爸第三次去北京開會時,又加了一個滿娘。滿娘那時是在滬杭二地輪換住的。她也是初次進京。我和她都住在黎丁先生家。那一迴遊得也很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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