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此行,專門寫了一首關於馬先生的詩,題為《樂山訪濠上草堂呈馬一浮先生》:


    蜀道原無阻,靈山信不遙。草堂春寂寂,茶灶夜迢迢。


    麟鳳胸中藏,龍蛇壁上驕。近鄰誰得住?大佛百尋高。


    早在1942年春,我家在遵義時,爸爸曾托人帶畫去樂山展覽過。馬先生看了那次展覽後,於3月21日寫了一首詩《觀豐子愷畫展》:


    臥遊壁觀可同時,萬法生心即畫師。


    每怪倪迂耽竹石,恰如鄭俠寫流離。


    洞霄九鎖人歸遠,雲海千重鳥去遲。


    屏上春山蕉下夢,未妨收入一囊詩。


    馬先生平時作詩喜歡用典故,不容易讀懂。爸爸向他指出了這點,馬先生便寫了兩首白話詩送給他。一首是:


    紅是櫻桃綠是蕉,畫中景物未全凋。


    清和四月巴山路,定有行人憶六橋。


    另一首是:


    身在他鄉夢故鄉,故鄉今已是他鄉。


    畫師酒後應迴首,世相無常畫有常。


    爸爸非常喜歡這兩首詩,一直把它掛在沙坪小屋牆上。可惜後來不知到哪裏去了。另有一副對聯至今還由我保存著:


    藏胸丘壑知無盡,過眼雲煙是等閑。


    爸爸在樂山也訪問了朱光潛先生。清明(4月6日)那天晚上,朱先生陪爸爸到在武漢大學任文學院院長(朱光潛先生任教務長)的陳源先生家裏,為他的女兒小瀅在小冊子上畫了一幅《努力惜春華》。


    經過五通橋時,爸爸畫下了《長橋臥波》一畫,並寫了《為青年說弘一法師》一文。


    1944年二三月間去長壽、涪陵、酆都,則是我陪去的。那時出遊哪像如今那麽奢侈。記得在長壽時,我們被安排住在長壽中學的教師宿舍裏,每天吃食堂飯。每天早晨總是吃“煮捆”的雞蛋下稀飯。就是把雞蛋連殼煮一下,剝開來用醬油蘸著吃。我從那時起就愛上了這種吃法,一直吃到現在,一千年也吃不厭的。隻是現在聽說老年人吃多了不好,不敢天天吃了。


    酆都早年被人們稱為“鬼都”,到了那裏一看,印象很不錯。我們去參觀了閻王殿。一進門,有一個活無常向我們撲過來:青麵獠牙,兩眼流血,手執破扇,把我們嚇了一跳。但我們進門後,活無常就退迴去了。原來隻是跳跳板起的作用。閻王殿裏有兩副對聯:


    為惡必滅,若有不滅,祖宗之遺德,德盡必滅;


    為善必昌,若有不昌,祖宗之遺殃,殃盡必昌。


    另一副是:


    百善孝當先,論心不論事,論事天下無孝子;


    萬惡淫為首,論事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


    這兩副對聯都是勸人為善,做得都很巧妙。我雖然不相信“輪迴”,但總是努力行善,盡自己的綿力幫困助學已有十多年。那隻是自己本性所使然,並非求報。事實上我的晚年如此幸福,已經得到好報。但看見有人為善作惡未得報應,心裏確實不平。這副對聯把未得報應歸到祖宗頭上,想讓人心平氣和一點。人們一般對於自己的子孫後代是很愛護的,希望他們平平安安。所以用這辦法來鼓勵世人,倒也不錯。


    我更喜歡這第二副對聯。不必多加解釋,看到的人都會首肯。


    這天晚上,爸爸給我講了許多鬼故事。


    就在這1944年12月,爸爸又出了一次門,這迴是單身一人去。先從重慶坐船到合川,再雇“滑竿”到南充。到達南充大約是12月11日或12日。南充有開明書店的代銷處。爸爸在這裏舉行了一次畫展,於12月15日開幕。


    在南充,爸爸認識了一個年輕朋友叫夏宗禹(名景凡),和他結了忘年之交,差點要招他為女婿。(對象可不是我啊!)那時“父母之命”是行不通了。很快就告吹。不過夏宗禹一直是我家的好朋友。他當時在花紗布管製局南充辦事處工作,思想進步。抗戰勝利後我家迴江南時經過他老家寶雞,認識了他的老母親和一家人。爸爸去世後,1988年夏宗禹在華夏出版社出版了“四君子書”,其中一本就是《豐子愷遺作》。可惜夏先生在這套書出版後7年,因勞累過度而早逝了。


    在南充,爸爸還認識了一個叫蔣閬仙的年輕人。蔣先生是南充人,但家在閬中,所以邀請爸爸去閬中舉行畫展。這次畫展的成績是滿堂紅。


    從閬中經南充又去蓬溪,住在友人段虛穀家,參觀了寶梵寺的明代壁畫後才迴重慶。迴家已是一月下旬。


    立達學園當時內遷到隆昌複校,由陶載良先生任校長。爸爸還是立達的校董。陶先生就邀請他去,並要爸爸在當地舉辦畫展,由他包辦一切。1945年6月15日,爸爸便動身了,這迴又是隻身。途徑青木關時,應友人紅豆詩人俞友清的建議,在那裏舉行了預展。6月23至26日,在隆昌展出了4天。


    離開隆昌後,陶先生陪爸爸經內江於7月12日到達成都,參加了國際救濟會的手工藝討論會。在成都又舉辦了一次畫展,並為“杜甫草堂”書寫了杜甫所作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在成都時,爸爸不知為何忽然寫了一首關於我的詩:


    最小偏戀勝謝娘,丹青歌舞學成雙。


    手描金碧和渲淡,心在西皮合二黃。


    刻意學成梅博士,投胎願作馬連良。


    藤床笑倚初開口,不是蘇三即四郎。


    爸爸從成都迴家已是8月初。


    在重慶的將近4年中,爸爸的交遊是很廣泛的。在沙坪小屋時,經常有好友來訪。例如開明書店總經理範洗人、老友葉聖陶、傅彬然,他們來訪時,和爸爸一起到皋廬與吳朗西夫婦飲酒敘舊。南麵合作新村的沈仲九、張元善先生也常來坐坐。張元善先生來時,常和爸爸一起欣賞唱片中的崑曲。張先生聽崑曲時很專心,低下頭,以手撐額,閉上眼睛。爸爸事後對我說,這是好辦法,別人就不會去打攪他,可以專心欣賞,這才是真正的內行。除了鄰近的友人常相往來之外,爸爸每次到重慶,也總是忙碌著訪問朋友。保安路的開明書店是必到之地,此外,他總要去長安寺拜謁太虛法師。太虛法師是我們的同鄉人,加之他的性格很隨和,爸爸和他很談得來。爸爸還介入過徐悲鴻先生離婚的事,但沒有成效。與巴金、郭沫若、茅盾等先生也有過交往。


    藝專我的同學們,也常常三五成群來我家請教爸爸一些事。關良先生還應邀來我家唱過京戲,我們也唱。鴿子蔡先生的朋友陸劍南先生來操琴。


    那一時期,是爸爸創作的黃金時代,也是一家人在逃難中最歡樂的時光。平時隻有恩狗依依膝下。到了周末,在中大讀書的寶姐、軟姐、華瞻哥和從貴州湄潭來重慶沙坪壩讀南開中學的元草哥,還有在藝專讀書的我,全都迴家相聚,可熱鬧了。每周雖然隻休周日一天,不像現在這樣周六也休息,可那一天真開心!


    抗戰時期流行一句話,叫做“領來的米,買來的肉,解除警報禮拜六”。那時有米免費發放;豬肉則很難買到。所以有領來的米和買來的肉是值得高興的事。警報解除了,人心安定;星期六之晚,合家團聚。真是“四美具,二難並”的歡樂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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