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買了一架留聲機(即唱機),還買了一批唱片,都是“拍賣行”裏買來的。那時所謂拍賣行,其實是舊貨店。店裏賣舊唱片時不是隨你選,而是捆在一起賣的。我們想買的唱片隻是京劇的。可買來的唱片裏京劇沒幾張。雜七雜八的很多,如德國大笑、廣東音樂、蘇灘、大鼓等等。爸爸在緣緣堂時就喜歡上了梅蘭芳的京劇。我們受了影響,也喜歡了。每次買一遝來,總算有幾張京劇。如果買到緣緣堂時有過的,如《天女散花》、《太真外傳》、《打漁殺家》之類,舊友重逢,歡喜之至。不過德國大笑聽聽,引起我們哄堂大笑,也不錯。大鼓是金萬昌的《黛玉葬花》,竟聽上了癮。蘇灘是王美玉的,一張《活捉張三郎》,我們至今還會唱;另一張蘇灘不記得叫什麽名稱,內有一段“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真好聽。蘇灘這個劇種沒有保存下來,真可惜了!


    恩狗初見留聲機,興奮至極。他說:“我來敲!”以為聲音是敲出來的。他最喜歡的卻是廣東音樂。唱片中間那圈是紅的,他就稱它為“紅歌”。


    在風生書店時,我買了幾隻小鴨來養。怕被貓吃掉,放在一隻菜籃子裏掛起來。誰知那貓從桌子上跳到籃子裏,把幾個小雞的頭咬掉了。我醒來一看,傷心極了。爸爸勸我別哭,指點我到後麵山地上去埋葬了。說是山地,其實是平地。重慶是個山城,造的房子前麵是平平的馬路,二層樓的後間走出去是平平的泥地。


    風生書店房子很矮,站在樓窗口,額上就是屋簷。那時已是四月中。有人忠告爸爸,說重慶的夏天是很熱的,再過一個月,這前樓就會熱得火坑似的,就算不怕熱,也會發痧生病。於是爸爸又到處托人,終於在五月初找到了一間墳莊屋,如獲至寶。


    劉家墳


    這墳莊屋在正街東頭,附近有一些荒塚。我是很膽小的,每次走進走出都是屏住氣奔過這一帶,到了人多的地方才喘過氣來。租給我們的那間屋子,也是陰氣沉沉。這是三開間。中廳供著屋主家的祖宗牌位。天哪!我們在遵義羅莊住的也是供牌位的房子。那裏還算隔了一道板壁。這裏卻是赤裸裸供在中廳,是我們必經之路。東西兩間,我家住的是西間。東間已有一對夫婦和兩個孩子居住。後來才知道是雕塑家劉開渠和夫人程麗娜。我和他們的男孩女孩都一起玩過。


    鄰居是好鄰居,可房子實在差勁。四壁是泥牆,沒有窗。隻有一個很小的天窗,爸爸說那天窗隻有32開書本大小。泥牆倒很厚,足有兩尺。因此室內幽暗陰涼。在這裏度夏倒不錯,隻是太暗了。大人們都是要寫字的呀。爸爸便請人加開了一排天窗,好像開了一排日光燈。爸爸真有辦法!他到哪兒都是“改革派”。媽媽則永遠是“因循派”。一切全靠爸爸安排。


    這裏終非久居之地。爸爸在重慶開展覽會得了五萬多元法幣,他早就有意覓地自建住房。終於靠立達學園學生柳靜的丈夫吳朗西先生的介紹,在正街西頭叫“廟灣”的地方,離正街約半公裏處找到了一塊空地。在我們造好新房子搬過去之前,爸爸才和劉家墳的房東往來,知道了他的姓名,還知道他有一個讀中學的兒子。爸爸還聽房東的傭工說,房東對兒子家教很嚴,常把兒子吊在樹上用鞭子抽。我聽了就想,那兒子一定很不爭氣。我從未見過房東太太,料想這兒子一定沒有媽媽。


    我們搬走後,有一天爸爸在報上看到新聞說本地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命案:兒子毒死了老子。據說是老子重感冒去醫院看病,醫生給他一包藥粉,要他次日空腹服下。誰料兒子用自己以前腿上生瘡時醫生開的藥粉暗中調換了。老子服了此藥,四肢痙攣,不省人事,在送往醫院路上就一命嗚唿了。得知那死者的名字後,爸爸驚唿說:


    “那就是劉家墳的房東呀!”


    三天後,爸爸頂著烈日去訪問劉開渠先生家。他迴來告訴我們說:


    “我快到的時候,看見許多人進進出出,手都掩著鼻子。我走到門口,聞到一股非常難聞的臭氣。這種臭氣,我都形容不出。就像把大便、臭屁、鹹鯗、黴千張、臭豆腐幹……加在一起,五味調和。我忽然想起,這是死屍的臭味!原來那家人家的親戚為了是否要打官司討論了好幾天,就讓屍體躺在中間供牌位的房內。聽說還燒了好幾爐檀香,有什麽用!”


    我們聽得很緊張。都不約而同想起了劉開渠先生家。那一迴爸爸終於沒有進去看他們。又過了幾天,聽說親戚們終於決定不打官司,把那爛得麵目全非、身上都是蛆蟲的屍體收殮了。


    後來爸爸去訪問了劉開渠先生,得知他家把通向中間停屍房的那扇門關死了,從後門進出。好在泥牆有兩尺厚,倒也沒有聞到臭味。但與屍為鄰的日子畢竟是難過的。我家幸而搬走了。我們那房間是沒有後門的呀!重慶房子那麽難找,我們不可能搬遷,隻能從停屍間走進走出。啊,我這膽小鬼遇到這種事可怎麽辦啊芽選


    爸爸說:“想想在前線抗敵的戰士吧!戰場上屍橫遍野,到了夏天,就要聞這種臭味。”


    這次,爸爸沒有像在宜山時那樣罵我。他說了這幾句話就沉默了。


    沙坪小屋


    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房子和如今的房子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唯一的優點就是有一個庭院:用竹籬圍起來,約二十方丈土地。房屋占其中的六方丈,坐落在西北角。房間的安排沒說的,很實用,因為那又是爸爸親自設計的。兩開間,正屋隔成田字形,隻是西北那間扁一點。朝向當然是南。進門就是客廳兼食堂,約一方丈半弱。後麵的北房隻有半方丈多一點,是家人臥室。東邊前後間平分,前房是爸爸的書房兼臥室,後間也是家人的臥室。西邊的披屋後間是廚房,前間也是臥室,不是後來加造的。


    布置合理,但結構就很差了:用竹片做成緊密的籬笆式的牆,塗上泥,刷上一層石灰,就算是牆了。爸爸稱這為“抗(戰)建(國)式”的房子。外牆的石灰必須是灰色的,那是防空的要求。裏邊才是白的。由於牆壁太薄,夏天早上東邊的太陽曬上來,東牆幾乎可以烤燒餅。室內是泥地。有時可以看見老鼠鑽來鑽去。


    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廚房外西北角還造了一個很小的廁所。


    周老闆為了祝賀我們搬家,特地扛了一株五六米高的芭蕉送來,替我們種在花園的東北角裏。他聽見爸爸常念蔣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知道爸爸喜歡芭蕉。


    由於重慶多山地,院子裏的泥層很薄,下麵盡是岩石。隻能種些番茄蠶豆之類。芭蕉倒能成長。


    我們顛沛流離了近六年,如今居然有了安身之地。盡管房子簡陋,卻畢竟是自家的。爸爸把這房子命名為“沙坪小屋”。沙坪小屋不僅內部簡陋,地點也較荒涼。四周沒有鄰居,隻有坡岩起伏。遠遠望來,沙坪小屋猶如一座亭子。所以爸爸自稱“亭長”。


    南邊望得見一排叫做“合作新村”的房子,有幾個熟人住著。從沙坪小屋去正街,要走裏把路。半途中是吳朗西先生家租住的磚瓦房,門口刻著“皋廬”二字。但是過了皋廬再往前走,卻必須經過一排墳墓。我總是屏住氣加速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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