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姐和華瞻哥本來進浙大文科一年級,在永興讀書。後來聽說重慶中央大學文科好,便到重慶考入了中大外文係二年級念英文。考入以後校方才收到浙大保送的通知,他們成績真好!他們比我們先到重慶。起初住在爸爸的好友陳之佛先生家,後來住校了。所以那時家裏已隻剩四人。而寶姐華瞻哥已在重慶,也是促成爸爸答應藝專聘請的原因之一。舉家遷重慶,好讓他們周末有個溫暖的家好迴來。


    那時上大學學費雖昂貴,但據寶姐說,國民政府為了吸引學生不去解放區,推出了種種助學的辦法。所以他們上大學,在經濟上沒讓爸爸加重負擔。而我連初一都沒念完,前途茫茫,自己卻一點也不擔心。到重慶後,爸爸把我以“同等學曆”塞進了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人家都以為爸爸是要我繼承他的畫業才讓我進藝專的。其實爸爸對子女選擇專業從不幹預。隻是因為藝專當時的校長是爸爸的好友陳之佛先生,可以為我開開後門。我隻記得考畫時我畫了一枝白描菊花,畫線條時手是抖的。就這樣糊裏糊塗進了藝專。


    剛到重慶時,我和爸爸就住在沙坪壩正街陳之佛先生家。陳先生來重慶早,住的房子較寬。有一間通向曬台的空房可供我們住。曬衣人要穿過此房。這已是很好的條件了。廚房兼飯廳在下麵。從前麵的馬路看來那是地下室,但那房間後麵卻是平地。這是重慶山城的特點。


    爸爸在這裏生了一次副傷寒。


    沙坪壩離重慶一二小時公共汽車路程。中央大學也在沙坪壩,所以周末寶姐和華瞻哥也來陳家。我家那麽多人在陳家住宿吃飯,陳師母熱誠對待,毫無怨言。我們如今迴想起來都覺得不好意思。陳家有二子二女。幼子家玄、幼女修範都成了我的好朋友,直到現在還有往來。


    11月一到重慶,爸爸馬上舉辦了他的個人畫展。這是爸爸第一次舉辦親自到場的畫展(由別人代展不算在內)。地點是在重慶市中心的夫子池。展出的畫,都是逃難中新作的山水人物彩色畫,幅麵約23厘米寬,30厘米高。爸爸說過他的畫宜小不宜大。這尺寸已經比以前似信箋大的黑白漫畫大多了。關於這次畫展,爸爸有《畫展自序》一文(1942年11月)專記其事:


    我生長在江南所見的都是人物相、社會相,卻難得看到山景,從來沒有見過崇山峻嶺之美。所以抗戰以前,我的畫以人物描寫為主,而且為欲抒發感興,大都隻是寥寥數筆的小畫。這些畫都用毛筆寫成,都可照相製版刊印。抗戰軍興,我暫別江南,率眷西行。一到浙南,就看見高山大水。經過江西湖南所見的又都是山。到了桂林,就看見所謂“甲天下”的山水。從此,我的眼光漸由人物移注到山水上。我的筆底也漸漸有山水畫出現。我的畫紙漸漸放大起來,我的用筆漸漸繁多起來。最初是人物為主,山水為背景。後來居然也寫山水為主人物景點的畫了。最初用墨水畫,後來也居然用色彩作畫了。好事的朋友,看見這是鄭振鐸先生最稱讚的爸爸的漫畫,題為《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我畫山水拿古人來相比:這像石濤,這像雲林。其實我一向畫現代人物,以目前的現實為師,根本沒有研究或臨摹過古人的畫。我的畫山水,還是以目前的現實──黔貴一帶山水──為師。古人說:“畫不師古,如夜行無燭。”我不師古,恐怕全在暗中摸索?但摸了數年摸得著路,也就摸下去。──如上所說,我的畫以抗戰軍興為轉機,已由人物為主變為山水為主,由小幅變為較大幅,由簡筆變為較繁筆,由單色變為彩色了。


    其實爸爸從1922年就開始“暗中摸索”了。他在《春暉》校刊第4期上發表的《經子淵先生的演講》和《女來賓──寧波女子師範》這兩幅畫,就是“暗中摸索”出來的自己的風格。1924年發表在朱自清、俞平伯合辦的《我們的七月》上的《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則更發揮了他“暗中摸索”出來的風格。這幅畫立刻引起了上海《文學周報》主編鄭振鐸的注意。他說:


    “我的情思……被他帶到一個詩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於是,《文學周報》上便開始發表爸爸的簡筆畫,並冠之以“漫畫”二字。後來,常有人稱爸爸為“漫畫的鼻祖”,爸爸自己並不這樣認為。他隻是“暗中摸索”出了自己的風格。至於“漫畫”,事實上在中國早已有了,隻是鄭振鐸先生第一次把這個名稱冠到爸爸的畫上。1925年12月,《文學周報》社出版了爸爸第一本畫集,就名為《子愷漫畫》。


    從黑白的人物漫畫到彩色的山水人物畫,確實是抗戰以後爸爸畫風的一大轉變。寶姐說,她更喜歡爸爸的簡筆人物畫。我也有這樣的感覺。不過,現在市麵上所能看到的真跡,幾乎隻有彩色的山水人物畫。那是因為黑白簡筆畫都已交出版社付印,書出版後原作是不歸還作者的。加之那大多是早期作品,經過八年抗戰,早已毀於戰火。而那套彩色的山水人物畫則是專供展覽的。正如爸爸所說:


    以前小幅的簡筆單色的人物畫,都可照相鑄版,展覽在全國各地。現在較繁的色彩山水畫,在戰時卻無法複製。隻有裱起來,掛起來,才可展覽。


    爸爸這種展覽,不賣原畫,而是預訂,展覽結束後按預訂的重畫。這樣就可以永遠保留原作。這套原作始畫於1938年。到1946年迴江南前還有補充。1946年12月,錢君匋先生的萬葉書店有條件出版了最初的彩色版《子愷漫畫選》。不過隻收了36幅。直到1988年8月,爸爸的方外好友廣洽法師在新加坡展出我帶去的這套彩色畫時,才完整地印製了一次。法師為這畫冊的名稱徵求我的意見。我說這套畫展出數次也不賣,所以是爸爸的精品。於是就定了《豐子愷精品畫集》這名稱。


    話扯迴來。這次畫展所得五萬多元法幣,1943年入夏前用來建造了一所極簡陋的自家的住房“沙坪小屋”。


    但自建房屋的事不是畫展後馬上決定的。起初爸爸還是想租房子。


    風生書店


    在陳之佛先生家住了一段時期,有一次爸爸偶然在路上遇到以前立達學園的學生陳瑜清。通過陳的關係,又認識了他的朋友周世予。周是本地人,學徒出身,愛讀魯迅作品,也是爸爸的私淑者(後來才聽說他是地下黨員)。他原先開一家電料行,因警察常來找他麻煩,使他終於站不住腳,關閉了店。在陳瑜清先生等的幫助下,周世予先生開了一家舊書店,叫風生書店,就在陳之佛先生所住的正街拐彎處。周老闆得知我家正找房子,便邀請我們住到書店樓上。樓上一隔為二。陳瑜清先生家已在後樓住下。我家便入住約一方丈半的前樓。爸爸還為風生書店寫了招牌。後來聽說我們的入住,無形中對這書店起了保護作用。我們遷走後,警察局和特務又來找周的麻煩。他終於站不住腳,關閉了店。聽說小說《紅岩》中的沙坪書店,就是以這家店為原型的。


    媽媽和恩狗就在這時到了重慶。寶姐華瞻哥他們,周末也來湊湊熱鬧。華瞻哥還為周老闆補習英文。在風生書店,我記得幾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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