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南潭巷傳來軍號聲,由遠而近,我家就緊張起來。爸爸把星漢樓的窗戶全關上,有意和家人講些別的事以轉變注意力。滿娘則不斷念佛。隨著軍號聲越來越近,就有死者家屬唿天喊地號哭之聲,有人看見家屬還拎著紙錢,準備等槍聲一響就燒紙錢。最可憐的是小孩跟在後麵大叫“爸爸不要去!爸爸不要去!”據說死者本人是被灌了鉛粉之類的麻醉藥,倒是沒有號哭。最後,沙灘上就傳來“砰砰”的槍聲。我們家中一片寂靜,就好像在為罪不該死的鬼魂致默哀。


    有一次,那被槍斃的人的屍體竟停放在星漢樓西側一棵大樹底下!那是我們走南潭巷出去必經之路。我們膽小的人都嚇壞了。尤其是晚上,死屍腳邊點著一盞油燈,好像一點鬼火,更令人打寒戰。我們白天要上街,就往東繞道。但總還是望得見死屍所在之地。


    唉!以前害怕的事實在太多了。在大興路上,我有一次獨自一人迴家走近獅子橋時,看見右側岩壁上豎擱著一副擔架,旁邊兩個抬擔架的人在休息。我以為擔架上是貨物,哪裏知道經過旁邊時看見裹好的一長條下邊露出兩隻光腳。是死人!我連忙逃。迴到家裏對爸爸說了,他不僅不安慰我,還給我講了些“走屍”的故事,說是古時候要把屍體搬迴家鄉,用不著這樣抬。有法術的人隻要念起咒來,屍體就會跟著他走。爸爸講得活龍活現,我還信以為真呢。


    雖然沙灘上有慘事,但那種事發生後不久,爸爸早在日本就結識的老友陳之佛先生邀請他去重慶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就是如今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前身)當教授兼教務主任。國民黨首都南京淪陷後,重慶成了臨時的首都,名為“陪都”。吸引不少文藝界人士前往。爸爸當然也嚮往重慶,星漢樓不宜再住的想法也促成了重慶之行。


    貴州訪舊


    不久,我大娘舅的長子徐嶽英從淪陷區率眷到遵義來工作了。所以我們去重慶時,外婆由孫子接了去住,沒跟我們去重慶。直到她去世前,因嶽英哥打算來重慶工作,才把外婆先托人送來與我們重新相會。


    說起外婆。我再講一件小事。有時外婆由人陪著走出巷去,一路有人友善地稱唿她“老太婆”,她迴家後很不高興,說這裏的人怎麽那麽不客氣,叫我老太婆。我們連忙為她解釋:在故鄉,稱老太婆是不客氣;在這裏卻很客氣,等於稱你老太太。外婆釋然。


    外婆腰疼,常叫我為她敲腰背;她還有胃病,經常要吃一種藥片,總是由我替她去買。我也不知外婆哪裏來的零用錢。家裏是媽媽當家,媽媽總有零用錢給她吧。不過媽媽總有封建思想,覺得外婆住女兒家是不應該的,加之媽媽是個很節約的人,所以不會多給。記得外婆每次叫我買藥時,那口袋裏取出來的幾張鈔票好艱難好可憐似的。後來隨著物價上漲,藥價也漲了。我實在不忍把這消息告訴外婆。每次總是由我墊上。爸爸不定期會給我一點零用錢。


    說起零用錢,我又要囉嗦幾句。有一次爸爸可能有點大收入,竟給了我10元法幣,就好比現在給了小孩一張100元人民幣似的。我覺得自己發大財了,連忙帶了一批小朋友到南潭巷口左首一家店裏去吃抄手(即餛飩)。我這批小朋友當然包括恩狗佩貞桂侯等等在內,整整坐了一桌。


    六十五年後的2007年10月16日,我由女婿陪同,藝專老同學彭智敏由她第三女陪同,千裏迢迢去貴州興義與老同學傅世廉會麵。世廉和智敏都是爸爸在藝專時的學生。世廉的第五子———當時是興義市副市長,在貴陽相迎,款待我們住高級賓館。次日專車直送興義。黃昏到達,世廉已在賓館裏等我們。三個老同學擁抱歡慶,感慨萬千。世廉那時83歲。生有8個子女。真有“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之感。子女們陪同我們遊玩了風景極美使人流連忘返的萬峰湖和更美麗的萬峰嶺。19日依依惜別,次年即2008年初,世廉竟與世長逝!幸虧及時去看了她一麵。


    離興義後,我和女婿又坐車去遵義訪舊。這一路坐了九個多小時汽車(因貴陽到遵義正在修路)。我這把老骨頭還算經得起長途跋涉。


    一直留在遵義的老鄰居蔡太太今年92歲,身體健朗。除了我見過的子女外,後來又生下好幾個,一共7子女。次日,蔡師母的次子桂侯夫婦和他的五妹陪同我先後訪問了羅莊和南潭巷。桂侯當年才兩歲,如今我和他“鬢發各已蒼”。


    兩地都已徹底改觀,老屋再也找不到了。羅莊隻剩下這個名稱,房子已不見蹤影,陪遊者總算能說出當時莊園的一個大致地點。本來出羅莊是新街。新街旁有座山,有一迴媽媽叫我去街上買下粥的菜,我卻被小友們勸說,一起上山去買地裏拔起來的菠菜了,很遲才迴家。大家都等著下粥菜呢。媽媽責備了我,我以新鮮的菠菜贖罪。如今山和新街都沒有了,隻有一條香港路。


    到了南潭巷,則連熊家新樓所在的具體地點也難辨認了。潺潺湘江竟變成了一條靜靜的河。槍斃人的沙灘也沒了,造起了林立的洋樓。在下麵停屍的那棵大樹更是沒了蹤影。南潭巷分成了東巷和西巷,中間被一條後來新建的萬裏路攔成兩段。我總算在南潭西巷和豐樂路交匯的西南口找到了我帶一批小孩吃餛飩的地方。獅子橋竟然還在,我還是不虛此行。不過擱死屍擔架的地方那片岩石竟已被削掉,造了一排房子。六十五年前悲慘和恐怖的陰影早已消散,我在遵義看到了繁華和豐足。恩狗的青梅竹馬女友佩貞本來約好陪我來,恩狗也曾約好陪我來。可我這次突然來到,往返於香港深圳的佩貞隻好“遙控”,讓弟妹們招待我們住在丁字口一家五星級賓館的20樓,好讓我俯瞰全貌。佩貞和她在深圳的妹妹則不斷來電問候,關懷備至。至於恩狗,已於2005年先我離世,此次舊地重遊,隻好讓他失約了。


    蔡太太記性好,告訴了我一些當時的小事:例如,滿娘不殺生,淘米時看見米蟲也不弄死,取出來放到草地上。又如,有一天晚上蔡先生迴來晚了,敲不開自家房門。敲門聲驚動了媽媽滿娘爸爸,他們先後下樓代敲代喊,蔡太太還是不醒,隻得撬開插銷才得進去。蔡太太直到第二天才知此事。


    這迴我在遵義還訪問了爸爸在浙大時的一個學生名叫王質平的老先生。王先生今年89歲。身體健朗。他1982年曾來上海探望我媽媽,所以還認得我。他家住在五樓,他很快就上了樓,我這個住了30年電梯房、比他小十歲的人卻爬了半天才上樓。他書案上有我爸爸的七卷本文集,還印製了三本他自己的文藝作品。我拿迴家看了以後才知王先生在“文革”中備受苦難,幾次死裏逃生,才贏得這幸福的晚年。如今他是貴州省文史研究館館員。頗有養生之道,精力充沛。我和他談到京劇《甘露寺》,還一起唱了一段。


    總之,我此次到貴州訪舊,感慨甚多,收穫不少,不虛此行。


    逃難最後一站──重慶


    我家去重慶是分兩批走的,因為聽說重慶房荒嚴重,雖然家裏已隻剩四人,還是不敢同行。爸爸和我帶著行李先行。媽媽帶著恩狗等爸爸租定房子後才來。本來說好鄰居蔡綏遠先生也和媽媽一起來的。但他終未成行,我們就此分別了,在蔡先生去世以前再也沒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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