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提到的同鄉人張逸心,勝利後多有往來。我記得爸爸曾對我說:“張逸心改名為張心逸了。他自己說的:良心要放在當中,所以這樣改。”


    文中提到的君匋先生,即錢君匋,是屠甸(今屬桐鄉)人,1923年進上海藝術師範學校,是爸爸的學生。抗戰勝利後多有往來。前述爸爸不再為他在上海新辦的《文藝新潮》續作漫畫《阿q正傳》,除了沒有時間以外,還有一個原因:那時巴金的弟弟李采臣也來信請為他的《文叢》作漫畫《阿q正傳》。為了避免麻煩,他就幹脆兩邊都不給了。


    在寄出漫畫《阿q正傳》前,爸爸叫先姐用鉛筆在薄紙上將畫稿全部勾勒下來,以防原稿再次遺失。


    我家在泮塘嶺時期,諸姐還到55裏外的永福縣去過。先是媽媽陪了先姐去看病,後來寶姐和軟姐帶了新枚也去過。兩次都是爸爸陪送,據說有一次爸爸是步行7小時去的。


    說起寶姐她們去的原因,是很可笑的。是因為有188師軍隊駐紮在我家鄰屋,有一天,隔壁的連長太太來對滿娘說,她要做個媒人,讓我姐姐嫁給其同事某連長。過了幾天,又有一兵士從隔壁門口交一封情書給寶姐,並叫了一聲“陳寶姐”。寶姐把情書丟棄在地。那兵士急忙走開。寶姐軟姐無法安居,才去永福避難的。


    關於兵士投情書之事,還有下文呢。有一天,爸爸出門,遇鄰家一兵士對他說:


    “原來你就是豐子愷先生,……”


    接著說了很多恭維話。語氣之中含有道歉的意思。爸爸認得他就是投情書兵士的朋友。他們兩人剛到泮塘嶺時曾和爸爸交談過一個黃昏,爸爸沒有透露自己的姓名。現在他不知從何處得知了。而那投情書的兵士正好經過,見了爸爸,低了頭急急走掉了。三天後,唐校長請駐軍兩江之李團長吃飯後,傍晚來看爸爸,說他已將兵士投情書之事告知廣西當局。爸爸請他別再提此事,而且堅決不肯把那兵士的名字告訴他。同事傅彬然要集唐詩為爸爸送別,其中有“天下何人不識君”之句,爸爸對傅先生戲言說,這個“人”字應改為“兵”字。


    爸爸在泮塘嶺收到的信很多,房東謝四嫂以為他是當老闆的。


    爸爸要離開桂師,對於幾位在桂師同事的好友十分留戀,對校長唐現之也依依不捨。爸爸對他說:“桂師是牛奶,不要當白開水沖藥吃。”


    在泮塘嶺時還有兩件小事。有一次,我和哥哥們去郊外玩,我采了一大捆蘆葦,滿心歡喜掮了迴家,誰知房東謝四嫂見了大罵,把蘆葦折斷,全部扔出門外。我莫名其妙,放聲大哭。爸爸出來一問,原來當地認為蘆葦進門是不祥之兆,意味著家裏死了人,蘆葦作哭喪棒用。爸爸撫慰我,並教導說:“入境問俗。這裏有這裏的風俗習慣。我們要尊重他們!”


    另一件事,便是我們自己用爛泥來製作麻將牌,曬幹後貼上白紙,畫上一張張牌的圖像。不僅我們能以此自娛,連兵士們也來向我們借用。離泮塘嶺時,泥牌當然丟棄了。後來到了重慶自建的屋中,又如法炮製,另做了一副麻將牌。


    卻說赴宜山的事拖延甚久。爸爸買來一株鐵樹種在租屋附近以為臨別紀念。(六十年後我們去看時,這鐵樹早已不在。)外婆床邊牆角下竟長出一株綠樹來,可我們還遲遲不得動身。後來,總算可以成行了,爸爸便托人找船。原打算找一隻大船。但因官方需要大批船隻,私人就很難找到大船。到3月22日那天,好容易托人從義寧找來兩隻小船,爸爸和華瞻哥前往江邊看船,與船家約好下午三點先裝行李,急急趕迴家去整理行裝,誰料途遇元草哥說傅彬然、賈祖璋兩位先生特來通知,宜山方麵有電話打到桂師,說日內派校車來接,請別僱船。爸爸隻得托人轉告船家,稱因事延緩,會津貼船家一些錢。等到3月25日,方才收到浙大電報,正式通知派校車來的事。次日爸爸就迴掉了那兩隻小船,船家要求的補償費十分合理,使爸爸深感廣西人心地公平,令人起敬。


    我們以為這下該很快就動身了。誰知一等又等了11天。到4月5日校車來了,才知先前已來過一次。隻因誤聽人言,說我們已動身,車便返迴宜山。收到爸爸催發的電報,方才第二次來接。於是匆匆收拾行李,11人上車。好友們來送行。


    下午二時開車離兩江,五時抵陽溯。次日過修江後,車忽拋錨,無法修好,須明日從宜山另放車來。於是在公路旁名三江街的小村宿小客棧。正逢清明瑤民集市,次日就去參觀。下午三時宜山校車到,於是拖了病車,載了一車人,到榴江放下病車,開到柳州宿夜。


    柳州有開明分店。章桂哥自崇德書店被焚後,又迴開明。如今他正在開明柳州分店。浙大有辦事處在柳州。招待很客氣。


    次日離柳州,於下午一時半抵宜山西門口。


    宜山用警報歡迎我們


    誰料剛到西門口,就被警察攔住,說是正在緊急警報中,不可進城。於是司機把車開迴數公裏,在荒郊停下來。我們都還沒吃中飯,幸有一籃“清明粽子”隨身帶著,便以粽子充飢。眼看太陽西斜,料想警報已解除,便上車迴城。車迴到西門口,爸爸和華瞻哥先下車進城,見一飯店熏便叫華瞻哥來通知我們下車吃飯,他自己去南一街開明書店約金經理到這裏來聚會。還沒有走到十字路口,群眾蜂擁而來,又是警報!爸爸隻得跟隨眾人出北門,過浮橋,到對岸岩石間躲避。爸爸說他那時肚子餓了,隻得連連抽菸。


    我們這邊的人也無法進飯店吃飯。六點半警報解除後,幸有王星賢先生及其子鈞亮來把外婆、媽媽和新枚接到了預先租定的城郊“龍崗園”屋中。爸爸這頭仍急急忙忙去開明邀金經理同到西門外來,見老弱已安排好,便和滿娘帶了我們一群兒女進城覓食。據說這天宜山一共發了三次空襲警報。迎接我們的已是第二次和第三次。因此這時飯店特別擁擠。一大群人隻得到開明去要飯吃,還托一店員和王鈞亮兄給龍崗園送了兩客飯去。我們大批人馬則到晚上10時才來到龍崗園。


    龍崗園據說是慶遠民團副總指揮蕭道隆的家居及後花園。我們住的是園丁房,三間,每間不到十平方米。原為開明書店租下的庫房。除兩張床外別無家具。幸有開明貨包堆著。爸爸和兄姐們把貨包抬下來平鋪,就成了一張大床。其實爸爸已在城內南一街開明書店的三樓棧房租下房間,供他和幾個大孩子住,但龍崗園也是他落腳之處。


    次日早晨,又蒙王星賢夫婦送粥及米、菜來。患難中得好友熱忱幫助,爸爸感激不盡,我卻隻知道有吃有睡就好,從不操心。早上起來,看見外麵的花園不僅有花有樹,還有假山亭台、岩石曲徑,高興得不得了。


    次日爸爸進城,得知學校正在開會討論遷雲南的事。爸爸說,如真的遷校,他不打算再隨校長途跋涉,他說幹脆做宜山人算了。


    這一路逃難,所居之處,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實在是太簡陋了。龍崗園熱天蚊子多,大概隻有外婆和媽媽新枚有蚊帳,我們不知怎麽過來了。一路逃難,發瘧疾是常有的事,有天天發的,有間天發的。發作時冷得發抖,蓋好幾條棉被。還有大便往往成問題。外婆她們用馬桶,馬桶是要媽媽倒的。到了遵義後,我和元草哥常常成為媽媽到江邊去倒馬桶的助手。在龍崗園時可能是姐姐們當助手吧。但因人太多,我們孩子們就必須自己解決。我記得我們是先就地解決在破籮筐或舊報紙上,然後自己端到某處去倒掉。不記得是住在哪裏的時候,我們竟用報紙包好了甩向牆外。不知牆外是否有人家,總是空地吧。真是野蠻得很。我家到桂林鄉下後,爸爸總是在來往桂師和家裏的途中在田野裏就地解決的。有一次,他把帽子圍巾等放在一旁蹲下來,被遠處二男子看見,誤以為是在幹男女勾當,竟手持棍棒趕過來想要捉姦。爸爸以為他們要搶劫,連忙起身逃跑。那二人忽然停步,向他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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