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還我緣緣堂》一文中還迴憶了暇鴨塘的一個情節:


    次女林先最愛美,關心衣飾,閑坐時舉起破碎的棉衣袖給我看。說道:“爸爸,我的棉袍破得這麽樣了!我想換一件駱駝絨袍子。可是它在東戰場的家裏———緣緣堂樓上的朝外櫥裏———不知什麽時候可以去拿得來。我們真苦,每人隻有身上的一套衣裳!可惡的日本鬼子!”我被她引起很深的同情,心中一番惆悵,繼之以一番憤懣。她昨夜睡在我對麵的床上,夢中笑了醒來。我問她有什麽歡喜。她說她夢中迴緣緣堂,看見堂中一切如舊,小皮箱裏的明星照片一張也不少,歡喜之餘,不禁笑了醒來,今天晨間我代她作了一首感傷的小詩:


    兒家住近古錢塘,也有朱欄映粉牆。


    三五良宵團聚樂,春秋佳日嬉遊忙。


    清平未識流離苦,生小偏遭破國殃。


    昨夜客窗春夢好,不知身在水萍鄉。


    平生不曾作過詩,而且近來心中隻有憤懣而沒有感傷。這首詩是偶被環境逼出來的。我嫌惡此調,但來了也聽其自然。


    鄰家的洪恩要我寫對。借了一支破大筆來。拿著筆,我便想起我家裏的一抽鬥湖筆,和寫對專用的桌子。寫好對,我本能伸手向後麵的茶幾上去取大印子,豈知後麵並無茶幾,更無印子,但見蕭家祠堂前的許多木主,蒙著灰塵站立在神祠裏,我心中又起一陣憤懣。


    逃難詩最後隻記得4句,以後就沒了:


    火車趁勿得,氣煞車漢亮。……萍鄉住三天,搬到暇鴨塘。


    2月9日這一天,章桂哥從萍鄉城裏拿郵信迴來,遞給爸爸一張明信片,一臉嚴肅的表情,我們知道事情不妙。果然他說:


    “新房子燒掉了!”


    我們一家都驚呆了。連我這個不懂事的小孩,也感到可惜,我畢竟也在這新屋裏度過了歡樂的童年啊!姐姐哥哥們七嘴八舌地可惜堂內的東西:櫥裏的衣服啊,新製的家具啊,大風琴啊,打字機啊,新買的金雞牌腳踏車啊……媽媽則可惜那一箱錫器和一箱瓷器。估計那是她嫁妝中最精彩的一部分,她甚至有點眼淚汪汪,說早知如此,悔不預先在鞦韆架旁的空地上挖一個地洞埋了,有朝一日能迴家鄉,還可以去發掘。還可惜那櫥櫃裏的衣服。如今三個姐姐中有人去做客時,總是穿那件其實已很舊的藍地十字布旗袍。三人輪流穿。


    那明信片上有一段話,說這消息是一月初《上海新聞報》上登載的。由此可以推算,緣緣堂毀於去年即1937年年底。至於是毀於暴敵的炮火還是我軍抗戰的炮火,不得而知,也不必深究。反正緣緣堂是暴敵侵略的犧牲品!


    爸爸立即寫了《還我緣緣堂》一文,在其中迸發了滿腔怒火,文章末尾說:


    在最後勝利之日,我定要日本還我緣緣堂來!


    離緣緣堂忌辰百日時,爸爸又寫了《告緣緣堂在天之靈》,迴憶了堂內春夏秋冬的情景,以及最後與緣緣堂的永訣。1939年8月6日我們在廣西思恩時,爸爸寫完了第三篇迴憶緣緣堂的文章《辭緣緣堂》,長達16700字,僅次於兩萬多字的《桐廬負暄》———這是他最長的兩篇隨筆。


    據爸爸自己在《控訴日本罪行》一文中說:


    我的鬍鬚逃出來時是全黑的,到萍鄉白了三分……


    其一路辛苦可想而知。那還隻是開始,逃難的路還長著呢!


    我對於萍鄉,還有一件事難以忘懷,就是那張“覽勝圖”。那是一種類似飛行棋的遊戲。在約一米見方的一張紙的中心寫著“萍鄉東村蕭氏家藏遊玩品”,據說是蕭氏祖輩設計出來供過年時兒孫輩遊樂用的。由六個人輪流擲骰子玩兒。六個人各代表詞客、羽士(即道士)、劍俠、美人、漁夫、緇衣(即和尚),從勞勞亭出發,一直走到長安市,中間幾乎每一站都是一個典故或著名景點,如藤王閣、藍關、東閣、金穀、洞庭、雁塔等等。難為蕭家祖上如此精通古文史地,能發明這樣高雅的遊戲圖。在逃難路上,我們每逢過年必玩這遊戲,甚至到了建國後,尤其是住在上海陝西南路時期,興味更濃。怕把蕭家送的那張弄壞,寶姐還另外複製了一張。如今我已把蕭家畫的那張捐贈給家鄉的桐鄉檔案館珍藏。我們曾有複製供銷售的念頭,但在電腦遊戲如此普及的今天,恐怕未必會有六個人願意聚攏來玩這種古雅的遊戲。


    在萍鄉住了一個多月,大約在三月初,爸爸收到長沙開明書店經理劉甫琴來信,告知開明書店上海總店毀於敵人炮火,總店擬遷武漢,要我爸爸速去長沙轉武漢,他為我們預先在長沙附近的湘潭找好房子安家。爸爸的許多朋友都已到了武漢,爸爸是孤雁失群。他決定馬上動身。於是,我們就離開了因被蕭而化夫婦挽留而暫住的萍鄉,順淥水、湘江,往長沙進發。車漢亮父子就在這時和我們分手了。


    淥水風光引起爸爸對江南的懷念。船泊湖南醴陵時,爸爸作了一首“高陽台”詞:


    千裏故鄉,六年華屋,匆匆一別俱休。


    黃發垂髫,飄零常在中流。


    淥江風物春來好,有垂楊時拂行舟。


    惹離愁,碧水青山,錯認杭州。


    而今雖報空前捷,隻江南佳麗,已變荒丘。


    春到西湖,應聞鬼哭啾啾。


    河山自有重光日,奈離魂欲返無由。


    恨悠悠,誓掃匈奴,雪此冤讎。


    3月12日船到湘潭,我們先在一個小旅館裏住下。次日早晨爸爸冒雪去鄉下找開明書店為我們預訂好的房子,打算安頓家人後自己好去武漢。豈知預訂的房子已被兵士所占。附近找不到其他房子。湘潭已人滿為患,要在旅館裏等十天八天,或許有希望。可這十天八天是開銷不起的。於是當天全體乘輪船來到長沙。這是我們逃難的第三站,抵達日期是1938年3月13日。


    蕭而化夫婦那時也去武漢。他的叔父住在長沙南門外天鵝堂旭鳴裏1號,房子很大。經蕭而化介紹,我們在他叔父家住下來。


    把家眷安頓好,爸爸就帶了寶姐、先姐去武漢了,兩個姐姐在武漢讀書。丙伯一家和章桂哥同行,去武漢謀生。


    以五寸不爛之筆抗敵


    爸爸在武漢的事,我不很了解。隻知道他們是住在武漢三鎮的漢口交通路開明書店的倉庫二樓。據章桂哥《憶抗戰期間的子愷叔》一文中說:


    1938年3月到武漢,子愷叔將我和丙潮分別安排到漢口和武昌的開明書店,他隻帶了陳寶和林先兩個女兒在身邊……


    當時總政治部第三廳剛建立,愛國的文藝界人士,雲集武漢,在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領導下,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抗敵宣傳工作。範壽康先生任第三廳副廳長兼第七處處長,負責對敵宣傳工作。他是子愷叔的同學、同事、老朋友,所以子愷叔在武漢的時間雖短,但他除寫文章、畫畫外,還做了大量對敵宣傳工作。


    據說爸爸到了這裏,非常活躍。我印象中的爸爸,一向是穿長袍的。可他到了漢口,就穿起中山裝來了。穿中山裝而留長須,其實很不相稱。爸爸當時才41歲。有人說他:如果剃去長須完全可以冒充年輕人了。可能是這話傳了開去,竟成了一條新聞。親友讀者紛紛來信,說看到諸報均載有關“豐子愷割須抗敵”的消息,問他是否確有其事,並對他的老當益壯表示十分欽佩。據說此類信件竟達數十封之多。爸爸一時應接不暇,便在漢口拍了一張全身照分寄諸親友,以明真相。這類信件,在我家遷居到了桂林後還收到過。看來親友讀者對爸爸的鬍鬚挺關心的啊。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和爸爸豐子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豐一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豐一吟並收藏我和爸爸豐子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