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難一路上有這麽多好人相助,使我們深感抗日期間民眾團結一致的偉大精神!


    決心去長沙


    在到蘭溪之前,我們的船停泊在建德附近的三河鎮時,爸爸上岸了解情況,得知形勢並不樂觀,去長沙一路艱難險阻。但爸爸認為事已至此,非努力向前不可。他在1938年寫的《決心》一文中下定決心說:


    我定要帶了完全無缺的團體到湖南!


    船到蘭溪,我們上岸到臨江旅館住宿。爸爸一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在旅館登記牌上寫“豐潤”這個舊時的學名。(當時的旅館,都把住客的名字寫上牌子掛在櫃檯上方。)事有湊巧,爸爸早年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念書時的同學曹聚仁也住在這旅館裏。他渾身軍裝,擔任著各報的戰地記者。據章桂哥在《憶抗戰期間的子愷叔》一文中說,曹先生擔任中央通訊社東南戰區特派員。文中還說:


    曹先生……對子愷叔怕暴露身份的做法不敢贊同,勸子愷叔:為了在途中能得到各方協助,順利到達大後方,一定要把“豐子愷”三字打出去,並且相幫用急件印了名片。這一改變,作用甚大,在蘭溪就立即見效,那就是存在杭州中國銀行的二百元存款,去杭州不能領取,在蘭溪不用保人,隻憑“豐子愷”三字就很順利地取到了。


    爸爸正要打聽一路的情況,所以一遇到曹聚仁,如獲至寶,馬上問他去長沙的事。想不到曹先生斷然地說:你們要到長沙、漢口,不可能!他說他們單身軍人,可搭軍用車的,尚且不容易去,何況帶了老幼十餘人!去了也一定會半途折迴。他勸我們還是到浙江的永康或仙居,那裏路近,生活水平又低,還有一個老同學叫黃隱秋的,家在仙居。爸爸聽了他誠懇的忠告,一時就打消了西行的決心,同意去仙居。


    這天晚上,曹聚仁先生在聚豐園請客。爸爸和滿娘帶了我哥哥姐姐共六人赴宴。迴來後,爸爸和滿娘及車漢亮先生商量一下,覺得還是非西行不可。於是寫了一張條子,托旅館老闆轉交曹聚仁先生,謝他招待的厚意,並為自己改變主意失約而道歉。我們另雇了一隻船,往常山方向去了。


    我後來讀了爸爸的《一飯之恩》一文,認為這一重要的決定,和曹聚仁先生在筵席上的一番話有很大的關係。曹先生問我爸爸:


    “你的孩子中有幾人喜歡藝術?”


    “一個也沒有!”爸爸迴答。


    “很好!”曹先生表示讚許。


    爸爸後來在該文中迴答曹先生這“很好“兩字,這樣說:


    我當時想不通不喜歡藝術“很好”的道理。……現在我們中國正在受暴敵的侵略,好比一個人正在受病菌的侵擾而害著大病。大病中要服劇烈的藥,才可製勝病菌,挽迴生命。抗戰就是一種劇烈的藥。然這種藥隻能暫用,不可常服。等到病菌已殺,病體漸漸複原的時候,必須改吃補品和粥飯,方可完全恢複健康。補品和粥飯是什麽呢?就是以和平、幸福、博愛、護生為旨的“藝術”。


    我的兒女對於“和平幸福之母”的藝術,不甚愛好,少有理解。我正引為憾事,嘆為妖孽。聚仁兄反說“很好”,不知其意何居?難道他以為此次抗戰,是以力服人,以暴易暴;想步墨索裏尼、希特勒、日本軍閥之後塵,而為擾亂世界和平的魔鬼之一嗎?我相信他絕不如此。因為我們抗戰的主旨處處說著:為和平而奮鬥!為人道而抗戰!我們的優待俘虜,就是這主旨的實證。


    從前我們研究繪畫時,曾把畫人分為兩種:具有藝術思想,能表現人生觀的,稱為“畫家”,是可敬佩的。沒有思想,隻有技巧的,稱為“畫匠”……我以為軍人也可分為兩種:為和平而奮鬥,為人道而抗戰,以戰非戰,以殺止殺的,稱為“戰士”,是我敬佩的。撫劍疾視,好勇鬥狠,以力服人,以暴易暴的,稱為“戰匠”,是應該服上刑的。……


    杜詩雲:“天下尚未寧,健兒勝婦孺。”在目前,健兒的確勝於腐儒。有槍的能上前線去殺敵。穿軍裝的逃起難來比穿長衫的便宜。但“威天下,不以兵甲之利”。最後的勝利,不是健兒所能獨得的!“仁者無敵”,兄請勿疑!


    爸爸對他的老同學顯然很惱火。我後來又在他《未來的國民———新枚》(1938年作)一文中發現,原來曹先生還給他講過一個故事,這故事講得確實有點過分,難怪爸爸如此反感。引用如下:


    去年十二月底,我率眷老幼十人倉皇地經過蘭溪,途遇一位做戰地記者的老同學,他可憐我,請我全家去聚豐園吃飯。座上他鄭重地告訴我:“我告訴你一件故事。這故事其實是很好的。”他把“很好”二字特別提高。“杭州某人率眷坐汽車過江,汽車停在江邊時,一小孩誤踏機關,車子開入江中,全家滅頂。”末了他又說一句:“這故事其實是很好的。”我知道了,他的意思,是說“像你這樣的人,拖了這一群老小逃難,不如全家死了幹淨。”這是何等淺薄的話,這是何等不仁的話!我聽了在心中不知所雲。我們中國有著這樣的戰地記者,無怪第一期抗戰要失敗了。我吃了這頓“嗟來之食”,恨不得立刻吐出來還了他才好。然而過後我也並不介意。因為這半是由我自取。我在太平時深居簡出,作文向不吶喊。逃難時警察和縣長比我先走,地方混亂。我憤恨政府,曾經自稱“老弱”,準備“轉乎溝壑”,以明政府之罪。


    因此這位戰地記者就以我為可憐的弱者,他估量我一家在這大時代下一定會毀滅。在這緊張的時候,肯掏出腰包來請我全家吃一頓飯,在他也是老同學的好意。這樣一想,我非但並不介意,且又感謝他了。我幸而不怕麻煩,率領了老幼十人行了三四千裏戎馬之地,居然安抵桂林。路上還嫌家族太少,又教吾妻新生一個。……


    爸爸常在關鍵時刻作出明智的決定。盡管我們一路艱辛,但始終沒有陷入敵區,揚眉吐氣地度過了八年抗戰。


    我們這迴雇的船,船內是一隔一隔的,像沒蓋的棺材一樣。每一隔睡兩三個人,使我們小孩大感興趣。我們哪裏知道一路上大人們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想這想那。忽然滿娘和寶姐耳語幾句後,著急地對爸爸悄悄地說了什麽。爸爸一怔,馬上吩咐章桂哥上岸,步行迴蘭溪的旅館去了。我們一直到章桂哥拎了一雙舊棉鞋趕迴來,大人們歡唿,才知就裏。原來爸爸在蘭溪中國銀行領到一半存款後,和大人們一起商量如何隱藏這些錢,把其中40元縫在寶姐的舊棉鞋鞋幫裏了。隻因舊棉鞋濕了,寶姐換了一雙,把那雙舊的放在旅館床底下竟忘了帶走。幸虧是雙舊鞋,誰也不在意,還在床底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車先生的幼子喬德看見船裏有一根竹手杖,拿了到船尾把它插入水中玩起來。我們也覺得很好玩,在一旁看著。被滿娘發現,大驚小怪地趕過來,從喬德手中把手杖搶走。我們覺得滿娘真小氣,玩玩她的手杖又怎麽了!可是我們發現爸媽也很激動,分明是贊成滿娘收迴手杖。孩子們心中納悶。事後我才知道,那手杖裏有數百元鈔票,是滿娘把竹節挖空了放進去的。一路逃難,大人們用心良苦!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和爸爸豐子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豐一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豐一吟並收藏我和爸爸豐子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