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爸爸總算開始準備行裝。這麽多書是帶不了啦。隻能選幾本重要的。鋪蓋衣服是必須帶的。還有……啊呀,還有錢,那可是出門最重要的。爸爸在《辭緣緣堂》一文中說:


    這晚上檢點行物,發現走路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準備:除了幾張用不得的公司銀行存票外,家裏所餘的隻有數十元現款,奈何奈何!六個孩子說:“我們有。”他們把每年生日我所送給的紅紙包通通打開,湊得四百餘元。其中有數十元硬幣,我嫌笨重,給了雪雪。其餘鈔票共得四百元。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我每逢兒童生日,送他一個紅紙包,上寫“長命康樂”四個字,內封銀數如其歲數。他們得了,照例不拆。不料今日一齊拆開,充作逃難之費!又不料積成了這樣可觀的一個數目!我真糊塗:家累如此,時局如彼,餘不趁早領出些存款以備萬一,直待倉皇出走時才計議及此。幸有這筆意外之款,維持了逃難初步,僥幸之至!平生有輕財之習,這種僥幸勢將長養我這習性,永不肯改了。


    次日,值得紀念的1937年11月21日,上午染坊店的阿康師傅從石門鎮奔來,說緣緣堂門口已架了機槍,木場橋堍擺起了大炮,聽說桐鄉已經開火了。(阿康後來在梅紗弄裏碰著日寇,被刺死於刺刀之下。)大人們整理了行物,凡不易帶而且可以不用的,通通分送了村人,隻帶兩擔鋪蓋、一隻箱子。下午,丙伯的船開到。我家除父母和六子女外,加上滿娘和外婆,共十人。平伯同行。還有染坊店的章桂,爸爸喜其年輕幹練,徵得他本人和他父親的同意,也一起走。我事後聽章桂哥說,他爸爸給他20元供逃亡用。那時候20元是個大數目,難為老人家省出來給兒子。章桂哥把它珍藏在鞋底。可是一路奔波,竟把這來之不易的20元踩成了模糊不清的碎屑。


    懷著痛心的惜別情緒,我們離開了南聖浜,往四五公裏以外丙伯的家鄉悅鴻村進發,開始了行程數千裏、長達九年的流亡生活。


    那時我們幾個孩子什麽也不懂,隻覺得很好玩:經常換地方,看到新鮮的東西,美麗的風景。一路生活雖然苦些,但小孩似乎適應性強,不在乎。


    在瀟瀟暮雨中,傍晚船到了悅鴻村。這麽多人都在丙伯家吃晚飯。丙伯的父親有兩個都已成家的兒子,決定留下長子一家,讓丙伯一家三口跟我們走。那天我們這麽多人竟還在他家睡了幾小時。半夜起身,丙嬸媽把鈔票縫在孩子的棉衣領裏、背心裏和袖子裏了。他家又為我們辦了兩桌半夜飯,15人匆匆上船。


    之所以半夜開船,當然是為了安全。但天總是要亮的,而且這一天偏偏大晴。北方傳來隆隆之聲。擔心敵機來掃射,上午就在一棵大樹下停泊了。我們上岸走走。岸上有一座白雲庵,庵裏一位老太太正在灶間裏煮芋艿。爸爸給她些錢,托她煮了一些芋艿作為早飯充飢。


    前麵那首逃難詩,中間記不起來,後麵又記起了一段:


    ……幸遇張連長。……平伯丙伯來,逃難共商量。


    忙派超三伯,送信×××。……船到悅鴻村,半夜鬧一場。


    鬆下房櫳靜,滿室×月光。……連夜×點心,忙碌到五更。


    雞蛋一大籃,粽子十八雙。……庵裏吃芋艿,濮院炮聲響。


    我們吃那芋艿,覺得比什麽都香。下午不得不上了船,繼續往塘棲進發。路上碰到對麵開來的兵船拉夫。雖然是自己國家的兵,我們也嚇得要命。丙伯船的一個小名叫“丫頭”的搖船壯漢被他們硬拉了去,說好搖30裏放他迴來。爸爸覺得對不起“丫頭”,便和他約定在塘棲等他。船繼續往前開。


    後來據章桂哥說,船到新市,爸爸想出個好主意,上岸去買了一套軍裝,還是有斜拉皮帶的,讓20歲的章桂哥穿上,站在船頭。這一招還真管用。前麵來的兵船見有“長官”站在船頭,誰敢再來拉夫。兩船匆匆而過,也看不清這個“長官”是沒肩章的。這一路到塘棲都平安無事。可是到了塘棲,看見所有的商店都變成了兵營。我們不敢在這裏等“丫頭”,隻能往前開了。爸爸覺得對不起“丫頭”,請船人帶去加倍的工資給他。可是誰又知道“丫頭”終於是否能迴到家裏芽選


    半夜,船到杭州的拱宸橋。大家肚子餓了,船上可以煮飯,但有飯沒菜。幸虧丙嬸媽在枕頭裏裝滿了一袋青烘豆。於是用青烘豆加了船上的醬油下飯,吃得津津有味。“飢者易為食”,但青烘豆浸醬油其實本來就是一道美味的菜餚。如今,每到秋間毛豆出地時,我就能從故鄉弄到青烘豆,隔天浸好醬油,吃起來較軟,就像“醬豆”一樣。“醬豆”現早已失傳。但我自製的醬油浸烘豆,不僅成為我自己的美味粥菜,親友們知道後也都紛紛仿效。誰又知道這辦法竟源出於逃難時拱宸橋的一頓半夜飯!


    爸爸吃了半夜飯,上岸打聽,形勢已很緊張,桐鄉的日寇正在殺人放火。汽車哪裏叫得著!隻能步行。要步行,必須再一次精簡行李。這麽多人本來就隻帶了兩擔鋪蓋、一隻皮箱。再怎麽精簡呀?但現在精簡出來的東西還可以交船人帶迴悅鴻村,不致拋棄路旁。於是,大人們動起手來。從皮箱裏揀出了一些必需品,把皮箱交給了搖船的人帶迴去。爸爸叫大家再睡一會,以便次日趕路。自己卻睡不著。他在《桐廬負暄》一文中寫道:


    我想起了包裹裏還有一本《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和月前在緣緣堂時根據了此書而作《漫畫日本侵華史》的草稿。我覺得這東西有危險性。萬一明天早晨敵人追上了我,搜出這東西,船裏的人都沒命。我自己一死是應得的,其他的老幼十餘人何辜?想到這裏,睡夢中仿佛看見了魔鬼群的姿態和修羅場的狀況,突然驚醒,暗中伸手向包裹中摸索,把那書和那畫稿拉出來,用電筒驗明正身,“東”的一聲,似乎一拳打在我的心上,疼痛不已。我從來沒有拋棄自己的畫稿。這曾經我幾番的考證、幾番的構圖、幾番的推敲,不知堆積著多少心血,如今盡付東流了!但願它順流而東,流到我的故鄉,生根在緣緣堂畔的木場橋邊,一部分化作無數魚雷,驅逐一切妖魔;一部分開作無數自由花,重新妝點江南的佳麗。我坐著矇矓就睡,但聽見船艙裏的孩子們叫喊。有的說胸部壓痛了,有的說腳扯不出了,有的哭著說沒處睡覺。他們也是坐著互相枕藉而就睡的,這時吃不消而叫喊了。滿哥被他們喊醒,略為安排,同時如泣如訴地叫道:“這群孩子生得命苦!”其聲調極有類於曼殊大師受戒時贊禮僧所發的“悲緊”之聲,在後半夜的荒寂的水麵上散布了無限的陰氣。我又不能入睡了。


    清晨五點,大家帶了精選的兩擔行李上岸。好容易找到兩個人挑了。輕物由各人手提。還有兩個被包,包內有兩條最上等的絲綿被和幾件較新的衣服,再也帶不動,爸爸擅自把它們放棄在船裏了。以後每逢冬天就惋惜,媽媽甚至埋怨爸爸太孟浪,蠻好再努力去找第三個挑夫的。但爸爸肩負著一家和親戚十餘口的存亡,但求平安無事,哪裏還顧得上這些!事後得知丙伯家在地方淪陷後又遭盜劫,我們寄存的東西都被搶走,交船戶帶迴的東西等於拋棄路旁。大家就更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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