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拆了重造!”


    據說工人們和看熱鬧的鄉裏們都驚呆了。磚牆都已砌好,甚至白粉也覆蓋好了。窗框也已做上去,隻是還沒漆,還沒配玻璃。


    大家都勸爸爸:“算了!斜一點有什麽關係?多占一點地皮還不好嗎!”


    可是爸爸很堅決。他說:


    “不行!我不能傳一幢歪房子給子孫!”


    於是眾人商量如何糾正。終於決定僱人來把框架抬一抬正,斜的磚牆則推倒重來。去茶館店一號召,馬上來了很多人。舉人老爺的兒子藝術家豐子愷家造房子,本來就是一件轟動全鎮的大事,誰都願意幫忙,更何況每人可以得到兩毛錢!


    柱上捆了毛竹,眾人肩上扛著毛竹,齊喊“一!二!三!”終於糾正過來了。一共浪費了數百元,卻換來了正直的緣緣堂。據說爸爸還特地叫上學的兒女們早點從學校趕迴來參觀這一“壯舉”。那是為了讓他們受教育吧。


    主宅所占的地成了一個標準的長方形,東邊多餘的三角地也並沒有放棄。緣緣堂的大門是向東開的。在三角地較寬的南端,設對外的大門和通院子的二門,大門二門之間鋪一條通道,兩旁各種一棵重瓣桃。在1985年重建緣緣堂時,這裏被誤種了兩株廣玉蘭,將錯就錯到如今,廣玉蘭長得很茂盛,也就容納了它。


    據我二姐迴憶,緣緣堂“上樑”這一天,按當地習慣做了許多“上樑饅頭”。為紀念長眠地下的我的祖母,爸爸書寫“春暉”二字,親手刻成圖章,用紅色蓋在每一個饅頭上,拋擲給前來看熱鬧的人們。


    緣緣堂落成後,我們一家遷入時別提有多高興!據說我們的姑婆和二姑媽也帶了孩童僕從前來助興,新屋裏有專門留給她們的房間,新遷入時她們當然要來熱鬧一番。爸爸不僅姐弟情深,還想到了他姑媽,這是多麽可貴的感情啊!


    爸爸確實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在《辭緣緣堂》一文中,爸爸對破爛不堪的老屋也念念不忘。他說:


    這是我父祖三代以來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國二十二年緣緣堂成,我們才離開這老屋的懷抱。所以它給我的蔭庇與印象,比緣緣堂深厚得多。雖然其高隻及緣緣堂之半,其大不過緣緣堂的五分之一,其陋甚於緣緣堂的柴間,但在灰燼(吟按:指抗戰時被焚毀)之後,我對它的悼惜比緣緣堂更深。因為這好比是老樹的根,緣緣堂好比是樹上的枝葉。枝葉雖然比根龐大而美觀,卻是從這根上生出來的。


    爸爸不僅懷念我祖母,還對我祖父感到負疚。我祖父在老屋裏住的是最好的“地板間”。爸爸描述說:


    這地板間的窗前是一個小天井,天井裏養著烏龜,我們喊它為“臭天井”。臭天井的旁邊便是灶間。飯腳水常從灶間裏飛出來,哺養臭天井裏的烏龜。因此煙氣、腥氣、臭氣,地板間裏時有所聞。然而這是老屋裏最精華的一處地方了。父親在室時,我們小孩子是不敢輕易走進去的。我的父親中了舉人之後就丁艱(吟按:即喪母後守孝)。丁艱後科舉就廢。他的性情又廉潔而好靜,一直閑居在老屋中。四十二歲上患肺病而命終在這地板間裏。我九歲上便是這老屋裏的一個孤兒了。緣緣堂落成後,我常常想:倘得像緣緣堂的柴間或磨子間那樣的一個房間來供養我的父親,也許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供養他!每念及此,便覺緣緣堂的建造毫無意義,人生也毫無意義!


    為了表示對老屋的懷念和感激,在新屋進二門麵向院子的門楣上,爸爸不雕“克昌厥後”、“子孫益昌”等封建俗氣的內容,而是按自己書寫的手跡叫工人用凸出的字形刻了“欣及舊棲”四字。表示有了新屋不忘舊屋,欣喜之情及於老屋。緣緣堂主人的情懷畢竟與眾不同。


    緣緣堂主樓是三開間兩層樓。每間又隔為前大後小的兩間。樓上設有“兩代姑母房”,專門用來接待歸寧省親的我姑婆和二姑媽。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的三姑媽豐滿,除了為她母女準備一間居室外,還有專設的佛堂。主樓前後各有一個院子。前院是水泥地,花壇內種有爸爸喜歡的芭蕉和櫻桃。他經常吟誦宋朝詞人蔣捷《一剪梅》中的句子:“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拋。”所以特地種上這兩樣植物。芭蕉倒長得很好;櫻桃卻枯死了。記得有一次我放學迴來,看見櫻桃樹上結滿了櫻桃。


    “咦!我上學去時還沒長呢芽選”我十分驚訝。


    爸爸笑起來,把一串串的櫻桃摘下來叫大家吃。我這才知道是爸爸買來櫻桃掛上去的。


    後院比前院略扁,是泥地。葡萄棚下設有一架鞦韆,給孩子們帶來莫大的喜悅。


    再後麵就是以平屋拆造過來的建材造成的三間平房,供廚房間、磨子間、儲藏室、工人居室等用途。東邊的廚房間有一條走廊與主屋相通。三間平房後麵偏西有一塊扁長的地,也算是一個小天井吧。這小天井北端對外開了一道門,是緣緣堂的後門。西端搭了一個很小的房間。後門口的路叫做“大井頭”。我們後來到“西竺庵”的學校讀高小(即五六年級)時都是走這後門的。


    緣緣堂外圍有一堵高牆,當地稱為“包牆”的。爸爸平時雖然喜歡和鄉親們接觸,但在自己家裏,卻希望有一個獨立的天地,不受外界幹擾。


    在給緣緣堂配置家具的事上,爸爸的見解也與眾不同。人們一般都是以價值來判斷家具的好否,爸爸卻是以美觀實用為準則。他親自設計了,讓木工特製。因此,家具與房屋很相配,都是中國風的,實用而又美觀。爸爸上海的友人為祝賀他建造新屋,要買一個木雕的捧茶盤的黑人送他,叫他放在椅子旁邊。爸爸婉言謝絕了。是啊,有的人以有人伺候為樂,而爸爸畫了那麽多同情勞動人民的漫畫,會喜歡有一個人(哪怕是假的)終日捧著盤侍立在他身邊嗎!況且還是一個黑人,種族歧視!爸爸立誌把緣緣堂及其內部設計成靈肉完全調和的藝術品。


    1985年重建的緣緣堂,是按照原樣造的。造好至今已二十多年。我迴鄉時總要去緣緣堂看看。雖然1933年初建至今已七十多年,但我並不覺得這式樣陳腐。如果現在我能再住緣緣堂,還是會覺得很舒暢的。可想而知,七十多年前我們搬進緣緣堂,該有多高興啊!


    除了家具以外,爸爸對壁麵的布置也做了精心安排。


    樓下客堂中間的壁上掛上堂名。“緣緣堂”的堂名,是1926年弘一大師到江灣立達宿舍永義裏來時給爸爸取的。在樓下大風琴旁釋迦牟尼畫像下的供桌上,弘一大師叫他在好幾張小方紙上各寫上一個自己喜歡而又可以互相搭配的字,團成小紙球,撒在供桌上。拿兩次鬮,拆開來都是“緣”字,於是寓所就命名為“緣緣堂”。


    次年(1927),爸爸在30虛歲生日那天(農曆九月二十六日),和我三姑媽豐滿一起皈依了弘一大師,成為佛門弟子。


    就在那一天,爸爸在弘一大師的指導下刻了一枚釋迦趺坐蓮台的印章,邊款是:“丁卯九月二十六日於三寶前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竟,敬為弘一法師造此佛像佛弟子豐嬰行時年三十歲”。嬰行是弘一大師那天為我爸爸取的法名。爸爸還為姑媽刻了一枚圖章,刻弘一大師為她取的法名“夢忍”二字。邊款文字為:“丁卯九月廿六日在三寶前發菩提心竟為夢忍姊刻印嬰行時年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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